……
一日过去。
戴烛好奇回头,只见阿郎披着一身夜色走进书房,把极重的一卷画轴小心藏入箱中。
笔君在一旁,看着李蝉轻拿轻放的模样,笑道:“又不是蛋壳瓷烧的,至于这么小心?”
李蝉嘿嘿一笑。
关上箱盖,他问道:“笔君,明天又要教什么?”
笔君道:“明天不教什么了,你若想看,便去画些人象吧。”
“当然想看。”李蝉笑,“还是卯时前后?”
“睡好些,天亮了再来。”笔君摇头,“你若有心,也可以带上你那页灵书。”
……
又一个清晨,李蝉与笔君离开光宅坊。
到了大相国寺附近,笔君抬头看着不远处的扶风楼,“乾元学宫这回考试,动用了一卷灵书。这灵书授道,因材施教,你在书中所见,俱是你心中所想。你画的那页众生图,既是灵书教你的,也是你自己教自己的。有了这页众生图,你慢慢领悟,比我揠苗助长还好些。”
他说着走过售猫的铁笼,过了繁露门。
李蝉连忙说:“能多学些总归没错,笔君该不会吝惜笔墨了吧?”
“急什么。”笔君笑道,“今天你来画,我看看,碰上有意思的,再画几笔。比如那小和尚,画起来就很有趣。”
笔君抓起摊贩上零售的笔,像是买主在端详笔毫,实则凭空描画。
前边,有个和尚在铺席前边向人推荐开光佛像,忽然头皮发痒,伸手去抓,先是摸到了扎手的发茬,一眨眼就变成了满手青丝。
旁人惊呼。
李蝉远远看着,“笔君这可不厚道,这和尚受着戒,却长出头发,保准要被人说成六根不净,凡心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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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君玩味道:“若他嘴上功夫再厉害些,这秃头生发的神通,与活死人肉白骨也差不了太多,博个活菩萨的名头也不难。若他是个有慧根的,在意这些头发做什么?要还能因此有所领悟,我可是助人修行了。”
“受教受教,原来这也是做了一场功德。”李蝉笑道,“等会若看见哪个道长,不妨给他画个光头,若他就此顿悟去做了三皈依,也是一场功德。”
“好主意,好主意。”笔君拍拍手,“不过眼下该你来画了。”
“那就请笔君指点。”
李蝉说罢,张开画轴。
……
一师一徒,遨游市井,画贩夫走卒,也画朱紫贵人,画饮食男女,也画僧衣鹤氅。
笔君偶尔指点,有时兴来便提笔。在藕花巷里,见小儿疴屎,便逗弄一番,让他入画走一遭。过朱雀大街,有膏粱子弟骑马冲撞行人,又一挥笔给他画去了锦衣,赤条条地捂裆而逃。
画到近黄昏时,过曲池坊,李蝉刚画完街边售果脯的老妪。
对街的楼窗上,男子抱住娼家,又反应过来,急忙取下窗杆子。
那琐窗合拢,李蝉的笔尖动了动,略一犹疑,又收了回去。
“这曲池坊里美人不少。”笔君收回目光,对李蝉道:“你虽不是没见过女人的身子,却还是纯阳之身,怎么竟有些扭捏?方才在巷子里,画小儿屎溺画得,同为隐私,男女之事怎么又画不得?”
李蝉愣了愣,心说这二人虽忘了关窗,也没当街行欢,跟那小儿可不一样。
但转念一想,求道之人,的确不该拘于小节。
……
黄昏,李蝉回到光宅坊,红药正往卧房床上贴纸。
李蝉一瞧,那纸剪得跟宋无忌有三分相似,咦了一声,“这是什么?”
宋无忌抢着说:“晴……晴……”
红药等这结巴抢话未成,轻笑道:“这是晴娘教的剪纸,比庙里的灵应,晴雨符还管用多了。”
窗下看红药贴纸的徐达道:“扫晴娘娘神通广大,咱学了扫晴娘娘的法子,敛去妖气,从今往后,玉京虽大,哪里都可去得!”
李蝉有些稀奇,这几天不光笔君教画,晴娘也教妖怪们法术了,他四处张望,在东厨看见了晴娘正往水缸里添木槿。
“阿郎,我来拿吧。”
边上的涂山兕走了过来,李蝉点点头,随手把画轴递给涂山兕。
涂山兕将画轴送往书房,有些好奇,展开画轴一角。
李蝉反应过来,正想阻止,却见涂山兕只瞄了一眼,已合拢画轴。
李蝉松了口气,好在没让手下的妖怪看到画里的春宫。
边上的徐达却叫唤起来:“狐仙娘娘,狐仙娘娘!笔君今日又画了什么好看的?”
涂山兕看李蝉一眼,狭长的眸子似乎有些促狭,语气仍很清冷:“画了些市井百姓,三教九流。”
徐达登时失了兴致,这有什么好画的,又眼睛一转,跑到笔君脚边磨蹭,“笔君总画些屋舍,画任多人,怎么也不给大伙画一张?”
笔君与不远处的晴娘对视一眼,点头,微笑道:“善。”
……
已入黄昏,宅中老槐树下,红药挽住了扫晴娘的胳膊。
涂山兕抱刀背靠树干,旁边的青面病郎君昂首挺胸,勉力让瘦弱身躯显得雄壮些,倒是红脸大汉似乎有些害羞扭捏。
宋无忌跟戴烛火光灼目,仿佛想在笔君面前分个高下,照得嬉闹的小妖怪们影子摇晃。
白猫正伏低在树枝上扭着屁股,对枝头的乌鸦虎视眈眈,边上的脉望苦口婆心道:“雪狮儿君,再不下来,这树枝都快断喽!”
李蝉看了一眼前边提笔的笔君,转身抬手招呼树上的徐达下来。
他刚扬了两下手,笔君走过去,把手中的画给了李蝉。
李蝉一看,画的正是眼下的场景。
“怎么给我画了个背影,笔君你也不在里边。”
笔君微笑,“再仔细看看?”
画里,李蝉手里还握着一支笔,正是相伴多年的笔君,他抬手不像是招呼徐达,倒像是泼墨画出了眼前的妖怪们。
“呀,笔君画好啦。”红药欣喜地凑上前,看了几眼,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又看了一眼涂山兕,心里滴咕这画中的脸怎么要胖些。
忽然红药肩头一沉,徐达跳了下来,叫道:“妙,妙极!当真画出了咱十成威风!”
“雪狮儿君,咱又如何?咱又如何?”
小妖怪争相观看,挤挤攘攘。
李蝉托着画,这画比天地人三才图还顺眼,他心里却生出莫名的遗憾。
他侧目,夕阳正落到了枝头。若早几个时辰回来,这画里的春光,想必还更明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