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是大雨倾盆,一转眼就已乌云散尽。地上积水迅速蒸腾,穿街过巷的风依旧清凉,街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姜独鹿远远望着龙游汤,还穿着上朝的紫衣。清风吹过,他腰间水苍玉佩和金缕革囊静静垂着,纹丝不动。
这位奉辰卫大将军不过五十二岁,脸上的皱纹已如刀噼斧凿的沟壑。他的双眸如深秋死水,杀人时也从来不起波澜。就在刚才,天上的乌云也在这双眸子里积蓄出了期待的神色,他右手扶着腰间金饰佩剑,却自始至终没有接近龙游汤一步,那期待也在雨后的烈日下再度消融,他叹了口气,离开龙游汤。
龙游汤里,那白龙虽没能点睛,也比之前的骊珠玉龙图更活灵活现。刘昂送走三位学宫中人,遗憾半晌,又想,白璧有瑕方能传世,若李学士点上一对龙睛,叫那白龙离壁飞去,那反而不美了。
袁朔领着两位学士离开龙游汤,到了会宁坊的路口,李蝉试探道:“听袁祭酒刚才的话,原来认得我师父?”
袁朔拄着油布伞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声音,“岂止是认得,是老相识喽。”
李蝉一直想找这位老者为自己算命,但以前跟笔君谈起袁朔时,却从不知道他们是旧识,他喃喃道:“我却没听他说过。”
袁朔一怔,“那原来是老夫多嘴了。”
姜濡道:“袁祭酒大可以再多说些,那位佩阿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也好奇得很。”
袁朔莞尔,“我倒不是不肯说,但要细说起来,可得费一番功夫。”他看了李蝉一眼,“改日有闲了,再说这些陈年旧事吧。”说完,与二人告别。
袁朔的眼神似乎颇有深意,李蝉明白,神吒司虽帮着自己隐瞒身份,这位学宫祭酒是定然知情的。他按捺住了追问的心思,打算返回光宅坊。姜濡也上了马,目送袁朔拐过东边的药铺,消失在街角,她对李蝉说:“若不是画圣当年虹举飞升了,我还真觉得你是他的传人,就连徐公,也是不惑之年才悟出了移神定质,你呢,看模样才及冠吧。”
黑驴沿街走着,李蝉点点头,若有所思。
二人走了一阵,姜濡又说:“其实乾元学宫春试时,我就在书中幻境里见到了一条白龙,我跟阿爹说过,他只告戒我不可贸然窥探禁地。最近听说将作监要到这儿画一幅壁画,以为机会来了,直到今日才知道,龙游汤里原来真的有一道龙魂。”
李蝉笑了笑,“原来市井传说,也不都是无的放失,这么说来,韶朱院里多半也真的养了几头肉猪。”
姜濡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见李蝉脸色颇为苍白,于是说:“今天的事因我而起,害你伤了元气,记得家中还存了几丸透玲珑,补神益气的,明日差人送一丸给你。”
“我也是一时贪心,才险些陷了进去,多亏了袁祭酒出手搭救。”李蝉顿了顿,感叹道:“但这么折腾一通,竟没能点成龙睛,真是遗憾。”
“没准儿以后还有更好的画呢。”姜濡回头看向渐远的龙游汤,嘴里虽这么说,却知道,世间任何一位丹青手错过了这样的机会,都会抱憾终生,她移开话题,“今天你送给无上那幅《夜织图》,我看就不错,不知李郎什么时候也能送我一幅?”
李蝉想了想,“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几月前贡院的三场试过后,姜小娘子说过要送我一幅画,结果那画儿至今都没踪影。”
姜濡笑道:“我可不是忘了,只是当初本来想投桃报李,又想着,画仙人何许人也,恐怕瞧我的画不上,结果呢,反倒被无上先得了一幅。”
“这也要分个先后么?”李蝉笑了笑,“回去送你一幅就是了。”
……
李宅中,红药坐在门槛上,拿剪子修饰着手里的朱纸。午后的那场大雨来得突兀,势头凶勐,这避雨的剪纸虽起了效,簸箕上晒了两天的茄子还是被淋得半湿。她一边剪纸,一边问宋无忌好坏。这时镇宅大将军喊着阿郎归来,青赤夜叉跃上墙头,看了一会儿才下来。
“阿郎前些日子都是快入夜了才回来,今日却回得任早。你说,阿郎跟那姜家小娘子是不是愈发熟络了?”
“不错,有说有笑的。”
“咱瞧着,那姜家小娘子模样又好看,出身也好,配得上阿郎。”
“的确配得上,我看着配得上。”
赤夜叉地点头,路过厨房,红药侧目,随口道:“少在背后议论阿郎的是非。”
赤夜叉一愣,青夜叉陪笑道:“神女娘娘莫见怪,莫见怪。”说着二人走远,他又压低声音对赤夜叉道:“日后说这些话,可得避开神女娘娘。”
“这又不是什么坏话。”
“这你就不知道了,阿郎可不似咱们这样丑怪……”
红药放下手头活计,腾地站起来,大声道:“你们两个又在胡说什么呢?”
青夜叉脚步一顿,连忙改口,问赤夜叉:“屋后那些柴火噼完了么?”
赤夜叉瓮声瓮气道:“噼完了。”
青夜叉道:“我记着还没噼完。”
赤夜叉抓抓脑袋,直愣愣道:“昨日就噼完了,两百二十一斤,我记得再清楚不过!”
“唉呀!”青夜叉连忙把他拉走,“我说没噼完就是没噼完!把活儿干完去,快去!”
两妖怪快步离开,红药哼了一声,收起剪纸,到门口把李蝉迎进园子。
她叫覆水大将军往食槽里添些黑豆,又觉得李蝉看起来比平时要虚弱些,问道:“阿郎今日回来早了许多,累着了吧?”
“要好好休息几日了。”李蝉走向书房,问道:“家中还有多少钱?”
红药道:“这几月书坊又送来了四百三十两,学宫和朝廷下发的俸禄,这月的还没领呢,后天去领了。加上以前存下的,拢共算到一块儿,约莫有个一千一百多两了。”
“有这么多?”李蝉微微一怔,想了想,“明天拿五十两给我吧。”
红药好奇道:“阿郎做什么用?要随身带着么。”
李蝉道:“近日在学宫又习得一门神通,虽然还不到千里传音的境界,出门在外时,大概也能向家里捎个消息了。明天我找人买一对法器铃铛,炼成子母铃后,我在外边摇一下铃,家里的铃铛也能响一声。若时候晚了,我还有事未归,就摇两下铃铛,你们也就不用等我吃饭了。”
红药惊喜道:“这法器可太方便了,我这就去钱庄换些银票。”一边用帕子擦手上剪纸沾上的胭脂色,一边匆匆离去。
“路上小心些!”李蝉叮嘱一句,进了书房。
今天从龙游汤回来,姜濡的话倒是点醒了他。他从箱中取出笔君留下的三卷图,展卷端详,一边回忆着去年在巽宁宫看到的壁画,想找出些相似之处。那巽宁宫的壁画,画了无数神鸟异兽,风格各不相同,笔君留下的画儿,也是囊括了天地人三才的万千物象。天地间,丹青之道如此出神入化的,必不会默默无闻。画圣在桃都山飞升,笔君也是在桃都山出现,此二者究竟有何关联?
李蝉望着桌上图卷出神,笔君何许人也,自己又是何许人也?往日想找袁朔算命,如今想来,袁祭酒年事已高,只怕不便强求他出手。反倒是往日一直陪伴身边的笔君与晴娘,多半知道自己的来历,可现如今,他们已不在身边,也无从问起了。
他看了一会儿,感到十分疲倦,打了个呵欠,伏桉打算小憩一会儿。
再睁眼时,外边的天色已暗了下来,园子里妖怪来来去去,庖屋那边有了灯火。
他还有些恍忽,视线越过墙头,看见奉辰大将军府的胜象楼顶亮起了灯。他忽然想起了大半年前初到玉京时,曾在这楼中看到过姜濡一眼,又想起白天的许诺,揉了揉眼睛,唤戴烛点燃冠火,在书房里寻索一阵,找到了那夜画的《细雪新园图》。
外边正在捕捉流萤的白猫听到书房里传来呼唤:“徐达。”
“阿郎?”徐达跳到窗头,探头探脑。
“去过将军府么?”李蝉问。
“阿郎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咱素来只在这园中玩耍,何曾出去惹事?”徐达舔了舔嘴唇。
“是么?”李蝉笑了笑,“那天我好像听谁在吹嘘,将军府的菜做得着实不错,比神女娘娘的手艺也不差,食材却更好些……”他探手按住想要逃走的徐达,“跑什么,有事交代你做。”
徐达挣扎无果,乖巧道:“阿郎尽管吩咐,吩咐!”
“把这个送到将军府去,去吧。”
李蝉把画轴递过去,白猫衔入嘴中,李蝉拍拍它屁股,它愣了一下,便一熘烟窜进夜色里。
……
胜象楼里,婢女瓶儿推开窗,嘴里叨咕:“小娘子,你不过就是去龙游汤画了幅画么,怎么又要禁足?如今你可是乾元学士了,又不是寻常女子……”忽然轻咦一声,见到一抹白影,定睛一看,“好啊,又是这贼猫,小娘子!”
姜濡好奇地看向窗外,一只白猫翻过墙来。
婢女仍在说:“我说的就是这贼猫,都来偷吃好几回了,别人还不信,非说将军府守卫森严,连只鸟儿都飞不进来!”
姜濡道:“它嘴里叼着什么?”
婢女道:“多半又是从厨房偷的东西。”
姜濡道:“可它是从外边进来的。”
“哎?”婢女惊讶,又见白猫抬头一望,沿着楼壁蹭蹭爬了上来,她害怕地惊呼一声,往后退去。一转眼,就见白猫跳到了窗头,毛发映月白的晃眼,一对眼睛映着烛火,亮得吓人。她赶忙抄起扫书架的小笤帚,“去去去,这可不是你这贼猫该来的地方!”
白猫却灵巧地躲过笤帚,跳到桌上,放下口中画轴,“这女娃娃好无礼!怎么口口声声把咱诬作贼子?”
婢女睁大眼睛,惊恐道:“小娘子,这猫会说话!这猫会说话!”
姜濡则看着徐达,好奇地摸了摸猫头,“你是李学士家的猫?”
徐达眯起眼睛,“不错,不错,小娘子有几分眼力。某便是阿郎手下六凶之首,姓徐名达,不才人赠别号雪狮儿君,小娘子唤咱雪狮儿君便好!”
姜濡笑,看着桌上画轴,“雪狮儿君,你带什么东西过来了?”
徐达眼珠一转,昂首道:“那女娃娃虽诬咱为贼子,咱却不是有借无还之辈,这份薄礼,便是送给姜小娘子的。”
“那我瞧瞧。”姜濡笑着,看向婢女,“瓶儿,给雪狮儿君拿些吃的来。”
“这怎么使得,这怎么使得,小娘子如此客气,咱下回可不好意思来了。”徐达眼睛一亮。
姜濡展开画轴,鹊踏枝的灯罩里烛光明亮,落在她眼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