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纸用的是玉版宣,上边画着细雪里气象一新的废园。园子东边,惊鸿掠过灯火繁华的云桥飞楼。残月落在其中最高楼的檐勾上,楼窗的明黄灯火间,画出了一道白影。
……
固陵青宣在桌上铺开,云桥飞楼覆压百重,那重楼围绕的地势低处,墙垣之中,薄雪盖住了枯池与老槐、瓦屋间夜雾缭绕,幽灯明灭不定,鬼影依稀,屋檐下,站着一道隐约的黑影。
戴烛的冠火照着画儿,边上的妖怪叽叽喳喳,徐达吹嘘道:“那姜家小娘子,端的客气,客气,不愧是大户人家出身。非留着咱吃了好些珍馐,那白肉、软羊、犒腰子……嗝……自不必提,不必提!咱也没丢阿郎的脸,只吃了个三分饱,就把这幅画儿送了回来。”
覆火大将军道:“雪狮儿君,怎么也不带些吃的回来?”
徐达语重心长道:“枉我封你大将军,怎如此鼠目寸光,有了这画儿,日后吃的还能少了?”
覆火大将军喜道:“有理,有理。”
青夜叉指着画上一道身影道:“这画的跟咱有些相似。”边上的鸦千岁跳了两下,在墙边找到了自己的踪影。
红药也瞧见了屋后的一袭红衣,却分辨不出是晴娘还是自己,小声滴咕:“这画得也不怎么样,可比笔君差远了。”
青夜叉咳嗽一声,“这是自然。”
赤夜叉道:“这位姜家小娘子,真中意阿郎?”
“那还有假?”徐达摇头晃脑,“阿郎这般人物,谁家少女不是芳心暗许?那位姜家小娘子,自从见过阿郎一眼,便夜夜在那楼上望眼欲穿。便说刚才,咱把那画儿一送过去,那姜家小娘子,便粉面含春,不胜娇羞,直要把脸埋进脖子里!真是我见犹怜,我见犹怜呐!”
脉望点头赞许道:“雪狮儿君说得不错,诗曰: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喧闹声里,李蝉望向窗外。不用想,徐达说的没几句实话。但玉京灯火万千,那胜象楼上的一扇琐窗,在他眼里,却比平时更明亮些了。
……
因夏汛之故,金水河已漫至距堤岸仅剩一尺。
夜深,红药脱了鞋子,坐在堤边,把白嫩小脚放下去拨水,搅弄水里月亮和灯火的倒影。
河上散碎的灯火里,又有一道身影接近,红药转头,看到涂山兕,撇嘴道:“你怎么走路都没声儿?”
涂山兕在河边止步,问道:“今天怎么有这般闲情逸致。”
“总在家里待着,有点闷了。”红药道。
“有心事了?”涂山兕问。
“没有。”红药摇头,低头继续玩水。涂山兕笑了笑,观赏夜色,仲夏的河水冲过桥桩,哗哗的响,夜风送来隐约的摇橹声。
二人静静地待了一会,河里的鱼儿聚集到红药脚边,她轻声唱道:“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不畏江中水,但畏水中虫……”
涂山兕听她唱完,“这曲子还怪好听的,以前没听你唱过。”
红药低头道:“以前常唱的。”她吸了吸鼻子。
涂山兕挑起狭长的眉毛,低头一看。
红药眼睛映着月光,有些湿润。
“怎么了?”涂山兕问。
“想我阿娘了。”红药小声说。
“当初怎么没留在玄都,陪你阿娘?”涂山兕道,“你若恳求,阿郎应该不会不答应。”
红药摇摇头:“人妖殊途,我留在阿娘身边,只会害了她。”
涂山兕幽幽道:“也只有阿郎这样的人,才会与妖魔为伍。”
红药嗯了一声。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涂山兕又说:“阿郎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红药抬头,疑惑地看了涂山兕一眼。
涂山兕与红药对视,又望向河面,感慨道:“他这样的天纵奇才,却没多少同类的朋友,整日与妖魔为伴。这滋味,我以前也尝过。以前在青丘讨生活,同族也视我为异类。我心里虽难受得很,但越难受,就越要装着不在乎,至少面子不能输了。”
红药眼睛还湿着,却忍不住笑了,“原来你不理人是装的。”
涂山兕笑了笑,摇摇头。
她又说:“阿郎的性子,又澹泊得很,清心寡欲,虽不是出家人,跟和尚也差不了太多了。何况像他这样的丹青手,见惯了世间颜色。这样的人,极难对哪个女子动心,寻常狐媚子碰上了,都要头疼得很。他啊,要是真遇上了佳人,那是幸事,该高兴才是。”
红药没再拨水,低头嗯了一声,又反应过来,辩解道:“我只是想阿娘了,又不是因为那姜家小娘子……”
涂山兕嘴角一勾,“不是因为这事就好,那就回去吧,别叫人误会了。”
“回去就回去。”红药起身,拿手帕擦了擦鼻子。走了两步,却见涂山兕没过来,“你呢?”
“有点饿了。”涂山兕朝大相国寺看一眼,“待会去吃些消夜果子。”
红药哦了一声,又问:“不会是去买鱼粥吧?”
涂山兕一怔,明白了红药的意思,失笑道:“想什么呢,就去买个烤鹌鹑,你要不要?”
“我可吃不下了。”红药摇头,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家里红纸用完了,帮我带些回来。”
“这时候哪还有开门的笔墨斋?”涂山兕转身离开,“明天再买吧。”
……
灵昌渠西,穿葛衣的老渔夫往樯尾的风灯里添了灯油,解开缆绳。
逢上夏汛,虽已入夜,却正是出船打渔的好时候。这时从水门出城,泛舟东河之上,灯一照,网一撒,破晓时乘霞而归,便正好将满船渔获卖给玉京城各大酒楼。
渔夫喜滋滋地做着打算,忽而船一沉。
他看向船头来客,“这位客人,咱这可不是渡船,这就要出船打渔去了。”
来客却是个少女,拎着油纸包的烤鹌鹑,还提了壶酒,腰间还带了柄刀,把一锭银子抛过来,“这些总比打渔赚得多了。”
渔夫接过银锭一掂,足有五两,愣了一下,大喜道:“够了,够了!”
那少女又说:“雇你一月的船费。”
“太够啦!”渔夫一脚把渔网拨到船篷里,“客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少女问道:“船家对京畿道熟悉么?”
遇上出手如此阔绰的豪客,纵使不熟也要熟了,渔夫扬言道:“客人只管打听,灵昌渠附近,再难找出比我杨四郎更老的渔夫!”
“那开船吧!”少女往船头盘膝一坐,把酒坛放到腿边。
渔夫迟疑道:“客人这是要往何处去?”
少女撕开油纸,随口说:“哪的山水好,就往哪去。”
渔夫愣了愣,心道,这少女带着刀,又敢夜里独自乘船,还敢显露资财,一看就不是凡人,答应了一句“好嘞”,便解开缆绳,用船橹撑住码头一推。
渔船顺着灵昌渠东去,桨声灯影里,少女吃完烤鹌鹑,喝了口酒,舒了口气,迎着夜风,轻声唱起那曲“阿童复阿童”。
渔夫摇着桨,听完后,问道:“客人是玄都来的?”
少女不回头地问:“我不是玄都人,这曲子倒的确是听玄都人唱的,不过,船家怎么听出来的?”
渔夫笑道:“我以前也是玄都人,虽说,圣人迁都到了玉京,官话没变,但还是跟乡音有了些许偏差,客人唱的这首曲子,口音却地道的很。”
少女道:“船家以前在玄都,也是打渔为生么?”
渔夫感慨道:“以前从过军,不过大半辈子都是在船上过的,客人唱的这首曲子,我在玄都也听过。都是小娃娃们唱的多,说来,还有一首曲子,最得远游之人喜欢,客人不妨听听?”
少女放下酒坛,“好啊。”
渔夫清了清嗓子,提一口气,便唱了起来: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嘹亮歌声随风而去,穿过桥洞,经过临水的夜市和青楼的画舫。
最后,出了玉京城东水门,飘进满江月色和渔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