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迩说道:“伪魏虽然相继败於谷城、洛阳,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毕竟北地诸胡之中,自匈奴赵氏灭亡以来,一直都是鲜卑慕容氏最为强盛,被其奴役的六夷胡部众多,据报,此次慕容炎北窜入幽,随行所带的除了伪魏的侍御郎、尚方兵、龙腾甲骑等两万余的禁兵精锐之外,还有从邺城周近聚居的诸夷胡落中,征调出来的近十万胡骑,合并一处,只慕容炎直接控制的部队,便犹有可战的步骑兵马十余万;又,平州(辽阳等地)、幽州(北京等地),特别平州,本就是慕容氏的起家之地,慕容氏在这两个州的根基还是相当深厚的,……故此,两下相加,臣以为,慕容炎今虽弃邺,但至少在一段不短的时期内,慕容氏应该仍还能支撑。”
说到这里,唐艾插了句话。
他带着点追昔抚今,指点国家兴亡的喟叹语气,摇扇说道:“明公分析的甚是。慕容氏的确虽然北遁,然而实力犹存。明公、太后,若仍是慕容暠当政,说不得,怕慕容氏还有翻身的机会,只是慕容暠的诸子,全都比不上他,如今观之,却慕容氏的覆灭,必定是早晚的事了。”
左氏临朝的时候,已是慕容暠执政魏国的末期,当时的左氏连国内的军政情况都还眼前一抹黑,就更别说国外了,因而对慕容暠,她不是很熟悉,听了唐艾的话,说道:“慕容暠?”
唐艾当然知晓左氏此前不预政事,不了解慕容暠的作为事迹,便在闻了左氏此问之后,心生一念,想道:“匈奴、鲜卑、氐、羌等,虽俱胡夷,近百年间,不乏杰出之士,甚至可以说是英豪辈出。先是匈奴赵氏,趁我唐室内乱,诸王纷战,单骑还漠北,凭其匈奴贵种之号,内召引匈奴、鲜卑、戎、羯诸胡,自称秦家外甥,外延揽北地诸州唐士,遂竟於短短的数年中,就陷我神都,弑我天子,制霸北地,创起了一份胡人的基业,甚有政治眼光和权谋兵略。
“继而慕容氏崛起,起自苦寒之地,连出雄健之主,征战南北,无有不胜,遂吞鲜卑段氏等部,降复羯人等胡,取代赵氏,侵据河北、中原;现之虏秦的蒲茂,於重武之外,更是以仁主自居,效我华夏古之明君,大行王道之政,我定西能够在以偏僻的陇州此一隅之地,寥寥的百万唐人民口,抗举世之胡的情势下,一路支撑到现在,委实不易。
“现今诸胡中最强的伪魏虽危在旦夕,可蒲秦、贺浑邪,一播仁声,一逞兵凶,却就像慕容氏当年取代匈奴赵氏一样,竟是隐有继霸之态,我定西当下、以后将要临对的局面,比之往昔,却是毫无改善,伪魏一旦败亡,中原、河北被蒲茂、贺浑邪分占以后,与我定西接壤的蒲秦,反而实力会比以前更强,也就是说,我定西将要面对的局势,也许还会更劣於过去。
“如下明公虽已掌国事,然朝野内外的那些阀族余烬、清谈之士,非议明公者还有不少,别的不提,只那张浑、陈荪、麴爽,就肯定是心中不服。我当略与太后讲一下慕容暠的故事,以让太后明白,我定西昔之不易和今后之艰,也好让太后更能不听信那些污蔑明公的话,不理会那些嫉恨明公的奸佞,全心全意地把国家的军政委与明公。”
念头想定,唐艾就先问左氏,说道:“太后,已死的魏主慕容暠,他是僭号於魏乱之际的。这一点,太后知道吧?”
左氏说道:“我听说多年前魏国大乱,魏主死於权臣之手,因乃有了慕容暠的继位,可是如此么?”
唐艾说道:“正是。当时魏国所以生乱,是因为当时的魏主重用唐士,强行改用我唐人的国制,以解决胡人松散、难治的问题,因此引起了其治下诸胡的叛乱。慕容暠就是在这个背景下,被那些叛乱的部落推举出来,继承了伪魏的国主之位。
“太后,慕容暠此人,着实是个既能隐忍,又心狠手辣的。他初僭号继位时,才二十多岁,年纪轻,威望低,对推举他出来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十分的礼敬,哪怕当面被他们轻视,亦是百般的忍耐,笑脸相对,对魏国朝中最大的权臣,也即他的妻父可足浑髡,尤其堪称言听计从。可就在不久后,慕容暠借其妻可足浑氏怀上了身孕的机会,邀请可足浑髡入宫,说是设个家宴,做个庆贺,可足浑髡无有戒备,便应召入宫。太后,殊不曾料到的是,於酒宴之上,慕容暠居然绕到可足浑髡的坐后,操起烛台,猛砸其头,却竟是活生生地把可足浑髡亲手打死在了席上!可足浑髡杀掉了此前的魏主,也算是伪魏的一代枭臣了,就这么轻易死去。”
左氏瞪大了眼睛,说道:“就在席上,拿着烛台,打死了可足浑髡?”
“是啊。”
“那可足浑氏可在席上么?”
左氏关心的点,是唐艾没有想到的,他怔了下,回答说道:“说是为可足浑氏怀孕庆贺而乃设的宴,想来可足浑氏应是在席上的。”
左氏怜悯似的,说道:“看着自己的夫君打死了自己的老父,可足浑氏也真是可怜。”
唐艾说道:“太后,胡夷,不知王化,禽兽之类也,他们就是这样的。莫说打死妻父,父杀子、子杀父也是屡见不鲜。太后不闻么?就我定西国中的胡人,杀父者亦时见之也。”
听到“禽兽之类”这四个字,莘迩瞧了唐艾一眼,他是不赞同唐艾这话的。
胡人之所以多有父子相残这种情况出现,根本之缘故,用后世的话说,是因为鲜卑等北胡现下大多正处於一个刚从母系社会转到父系社会的时期,在母系社会中,男子的子女属於母方氏族,新的父系已在成形,而旧的母系传统还存在着顽固的基础,没有完全解体,故是这就造成了北胡各族在当下这个转变的阶段中,整个社会的伦理关系处於在了一个动荡的时期。
不管是鲜卑等族现下尚存的同姓婚姻,叔伯兄妹仍有通婚者,还是继承法这方面,嫡庶长幼的区别还不明确,诸子之母靠其背后娘家的力量,经常会参与到继承人的选择中,且有很大的话语权,比如慕容氏、拓跋氏就都是这样,又或是如唐艾说的,父子相残等情况,其实都是出於这个其社会体系正在转型的缘由。——定西的胡部受唐化较深,在父子相残这块还不是很明显,与鲜卑同源的乌丸人,母系社会遗风更重,儿子杀掉父亲后,乃至无人理会,习以为常似的,唯是不杀其母,因为母亲后边有其氏族,若是杀了,就会有母族的人为之报仇。
不过莘迩也知,如唐艾这般瞧不起胡人的唐人,才是当下的主流,这是时代的局限,想要把之扭转过来,让他们客观地看待这个现实,是不现实的,所以也就没有开口纠正的意思。
在不存在武器代差的情况下,先进的文明衰落之时,总会败於落后的文明,而当先进的文明再次兴盛,落后的文明终归会失败,要么消失於历史的长河,要么被先进的文明同化。
慕容暠杀其岳父的举动,说是野蛮也好,说是凶悍也好,固然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出来的,与之相对的,於下之贺浑邪,恃兵自雄,也是六亲不认,所过处以杀戮、抢掠为事,凶焰滔天,但这类的胡主,他们所代表的到底还是落后的文明,纵能称霸一时,因缺少文化、制度的底蕴,灭亡无非迟早而已,莘迩虽然不会鄙视他们的落后,毕竟唐人也是从落后到先进的,但实事求是的说,他们都不在莘迩的眼中,不被莘迩认为是强敌,只那蒲茂,在孟朗的辅佐下,有模有样地学华夏先贤之教,行王道之政,实是被莘迩看作为了将来唯一的劲敌。
自匈奴赵氏开始,称雄北地的诸胡,为能统治唐人百姓,无不接受、利用唐人的天命、五德终始之说,匈奴赵氏、鲜卑慕容氏、氐人蒲氏、羯人贺浑邪,一个个都从百余本流行的谶书中寻找模棱两可的依据,配上捏造的祥瑞,自称得到了天命,是五德中的当世之德运,——定西之前的令狐奉,今降蒲茂的羌人姚氏,也皆如是,但这一堆堆的天命,於有识之士看来,却不免都如笑话,莘迩也是这样认为。
天命就这么不值钱么?抑或说,天命到底是什么?只靠自称就可以得到的么?显然不是。莘迩认为,天命虽然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可它同时也是看的见,摸的着的。他认为,天命就是民心,就是先进的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