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施千琅带人抬着个木笼子进了客栈,于赠在大门外犹豫了片刻,折头就跑。
几名随从不明就里,跟着他一路跑回隔壁那家客栈,进了租住的院子,奔到楼上。
于赠径直推开房门,冲到一扇窗前,伸长脖子向隔壁张望。
他想好了,先看一看怎么回事,然后再过去自我介绍,不要太冒昧,也不能放跑了他。
笼子在院子里放下,店主和几个伙计好奇地围过来。
那娃子已经被关了些日子,隔了一段距离都能够嗅到污浊的气味。
打开笼子门,拖出一个黑乎乎的小孩,几个大汉又费了好大劲,把那小孩身上的链条从木笼上解下,一端拴在走廊的柱子上,另一端仍旧拴着那孩子。
大汉们抬了空木笼离开了,施千琅和能武都有点不知所措。
应该是在狭小的空间里蜷曲太久了,孩子的身体有些僵,无法自如活动,只能一动不动趴在地上。
他的身上只挂着一些破布条,夜晚的凉风吹着,那些布片飘动,完全遮不住身体,杂乱污浊的头发粘在身上,看上去分明就是一头小兽。
一阵手忙脚乱后,院中又挂起了几个灯笼,火盆抬到了孩子旁边,店主大声吩咐婆子赶紧烧热水,又让仆役去取几件旧衣服来。
这时,有人看清楚了孩子是谁,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怎么把这娃子带来了?”
“是呀是呀,这娃子不能要啊。”
施千琅好奇地问:“这娃子怎么了?”
那店主有些迟疑,“这话本不应该说,但是小郎君你花了冤枉钱了啊。”
“哦?你是怕他活不了吗?”看着那个瘦弱的小身板,施千琅也担心了。
店主摇摇头:“那倒不是,这娃子是个难驯服的狼崽子。”
他顿了顿接着道:“他叫乌力,说起来也是可怜,三蛮之乱的时候,他父亲战死,他是个遗腹子,出生后不久,母子俩就都被充了奴籍。几年前他被卖去了北边的弄栋城,那时他才六七岁,那么远的地方,居然逃跑回来,不过可惜他母亲已经病死了……”
说到这里,店主叹了口气:“这孩子就发了狂,有一次把罗老七……就是卖给你这娃子那个贩子……把他的奴隶全放了,那些奴隶也不敢跑,这孩子过了几天又把他家的马和骡子全赶跑了,有一次还差点放火烧了罗老七的宅子。”
施千琅点点头道:“难怪他们用铁链锁着他都不放心,还要关进笼子里。”
“那罗老七也算是有仁心了,没送府衙处置这娃……”
店主又叹了口气,郑重告诫道:“你把这娃洗洗,换了衣服,还是得栓好了,跑了可不得了。”
说话间,院子里已经放了个大木盆,婆子们一桶桶倒热水进去,几个伙计帮忙把乌力身上的破衣服扯掉,用木瓢往他身上浇温水。
直到这时候,那孩子才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告警,又像反抗。
施千琅朝能武示意了一下,能武踌躇一阵蹲了下去,动手给那孩子洗起来。
昏黄的灯下,白色水雾蒸腾,于赠在朦胧中看到施千琅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叉着腰指指点点,然后也掖起袖子,不顾旁边人大呼小叫的反对,蹲下去揉那个麻团一样的脑袋。
于赠也笑起来,很想跑过去帮忙,又担心会添乱,强忍着打算等他们忙完再过去。
施千琅主仆二人忙活了半天,用了两大盆水,才把那污浊得面目全非的孩子还原出来。脚上的链子已经取掉,可以穿衣服了。
也许是热水的作用,再加上被人揉搓,乌力活动开了筋骨,缓缓站起来。
他摇晃着脑袋,把头上、身上的水甩向四周,施千琅抬起手挡住水珠,唤能武拿衣服过来。
就在这时,乌力突然飞速蹿到近旁一棵大树边,三两下攀爬上去,借着枝条跃过院墙,消失不见了。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所有人都懵了,大家面面相觑,好半天店主才踱过来道:“哎哟,白白花钱了……亏了……”
施千琅望了望乌力消失的方向,吩咐伙计拿来几个面饼,又取了一个小钱袋和出行牌,一起放在那堆衣物上。
能武不解:“少主你这是要做什么?”
施千琅并不理会,仰头对乌力跃出的位置,大声喊道:“你如果不想光着屁股到处跑,就回来拿了衣服去,还有饼子和一点钱,赶紧来取,出行牌也给你。”
出行牌是奴隶合法外出的身份信物,相当于路引和符牌,上面刻着主家的信息,表示主家准许其外出,遇到关卡和盘查出示以证明身份,与逃奴区别开。
包括于赠在内的所有人,听到施千琅这样说,都疑惑不解,猜想着他可能是要诱捕乌力。
那孩子精于捣乱和逃跑,必须逮住,不过,他也许不会上当。
正当大家不再指望,伙计们开始清理院子了,一个赤条条的身影飞快地跃入院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卷起衣服等物,几个跳跃又消失了。
一切都太过迅速,施千琅被他撞了一下,陀螺般转了一圈,一个趔趄差点扑进水盆里。
他的腿猛撞在盆边,飞溅起的水把衣襟和靴子都弄湿了。
施千琅狼狈不堪地摊开手,望着满地狼藉,对着乌力消失的方向再一次喊道:“你最好逃远一点,别再回来捣乱了,我明天走后,没人能救你!如果你想来寻我,出行牌上有地址。”
能武在一旁吸了吸鼻子道:“少主你这次是好心办坏事了,但愿那娃子别再去找罗老七寻事,别再被抓住。”
施千琅也无可奈何道:“但愿我不是多管了闲事……”
他的衣袖还掖在腰间,露着的胳膊负在身后,袍子上水渍斑斑,头上的发髻也歪斜了,这狼狈的样子之下,还一本正经地说出那样一句话,于赠禁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施千琅循声望去,看到了院墙外另一边楼上乐不可支的于赠,他微微有些吃惊,又低头望望自己,也笑了。
两个人的笑容,在清冷的夜风中,在飘摇的灯影里,相互辉映,灿若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