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四直起身来,捶着酸痛的腰背,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到底是什么突然夺了他们的魂魄呢……”
说完这话,他愣了愣,偏着头想了一阵,又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具男尸头顶的头发,换了不同位置端详,然后又依次检查了两具女尸的头顶位置。
阿忍在一旁不解地问:“师父这是在看什么?难道头顶有伤口吗?”
朱四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望向他,却没有回答,只沉吟着点点头,又重新弯腰下去查看了一遍,这才低声说:“这几人应该是中毒而亡。”
不等惊讶的阿忍继续发问,朱四已经起身走向案发那间堂屋。阿忍连忙跟了进去。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阳光从向南的门窗直直射入,照得屋内亮堂堂的,空中的灰尘无处遁形,在光照中飘忽不定。
朱四站在屋子正中央,对四周打量了一圈,这才说道:“这种毒我从前只是听说过,来自于南部莽林,毒性很大,发散得很快,杀人于无形……”
“师父为什么确定是这种毒呢?”阿忍迫不及待地问。
朱四走到正对着门的坐榻边,拿起案几上的蓖麻油灯,仔细观察灯盏上残留的灯芯,耐心解释道:“据我父亲传下来的手稿记录,中此毒者,所有毛发覆盖的位置会呈现出紫色,越是毛发浓密,紫色越深……刚才我看过了,三人全都如此——头皮发紫!”
说到最后几个字,朱四放下那个灯盏,有点得意地看向徒弟,随即,他又皱起了眉张望道:“但是,这个毒从何而来呢?”
阿忍来了兴趣:“这种毒有什么特别吗?下毒无外乎毒针毒箭,或者下到饮食酒水里吃下肚,或者是嗅到气味……”
朱四点点头:“没错。这个摄魂草……对了,这种毒叫做摄魂草,是由十几种毒草炼制而成,什么状态样子我也没见过,它的特别之处在于,平时安全无害,一旦燃烧或者遇热,立刻就释放出毒气,瞬间致命,下毒之人也很难逃脱。”
“难道是三名死者中的一人下的毒?那么,这杀人的毒,是从哪里释放出来的呢……”
朱四自言自语着走到火塘旁边,边查看边分析道:“桌上灯油清澈,灯芯颜色正常,不是放在油灯里……火塘里的炭火形状不变,灰烬颜色正常,不是扔进火塘里烧的……”
阿忍也跟着朱四的思路道:“毒物遇热立刻释放,如果是放入油灯或者火塘,毒气马上散发开,放毒的人一定在火源近处,而这三人倒地的位置都离灯或者火较远……另外,他们姿势随意、表情从容,应该是不知不觉中的毒……”
朱四赞同道:“的确如此,这三人看起来没有机会投放毒物到火中。”
阿忍又道:“府兵刚才说,屋内原本还应该有屋主人铁匠和另一名女子,这二人现在失踪了,会不会是他们离开前投了毒……”
朱四摇头:“来不及啊,如果那样做,他们根本出不了门。”
“燃烧或者遇热……”阿忍嘟囔着,忽然转头,朱四也正看着那个方向——火塘上方吊着的陶制水罐,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眼中都浮现出欣喜的光。
朱四小心翼翼地取下水罐,揭开罐子上的盖子,倾斜了罐身,举到阳光下查看。
只是一眼,他立刻惊讶地叫出了声:“咦……还真的有东西!”
他把罐子递到阿忍眼前,阿忍眯起眼睛仔细看进去,灰褐色的罐子底部隐约有一根麻线似的东西,暗黑的纤维在残存的水中飘荡。
朱四小心翼翼端着水罐走到案几前,拿过桌上一个白色陶土大碗,把水罐倾斜,随着淡紫色的水流出,一条黑色的线绳滑入大碗中。
师徒二人凑近观看,一缕阳光斜斜照进碗里,那根黑线像是活的,在淡紫色的水里游弋。
阿忍打了个寒噤,连忙退开一步。
朱四瞪了他一眼:“怕什么,不是跟你说了要加热才会有毒吗……”
说着,他又凑过去看了,“这东西,你有没有觉得,就是条麻线,难道毒是煨在这线上,然后揉成小小一团,烧水前偷偷投入水罐,等水烧热,投毒的人已经趁机避开了。”
阿忍定了定神道:“会是那个铁匠吗?这里是他的家,他烧水很合理。”
朱四把那只陶碗挪到案几中央,四平八稳放好,然后抱起水罐返回火塘,小心地尝试将水罐放置回原处。
挂水罐的是一个粗笨的木头钩子,钩子被横梁上垂下的铁链拴着,吊在火塘上方。
水罐口缠了一道铁箍子,上面绑着条结实的牛皮绳,只需将牛皮绳挂在木钩子上就行。
朱四尝试了几次,罐子凑过去,木钩就晃开,始终对不准位置,于是他右手托住水罐底部,左手伸出,打算去扶住木钩。
就在将要碰到木钩时,他停住了手,随即将水罐放在火塘边的地榻上,然后伸头贴近那个木钩查看。
烟熏火燎得久了,木钩与铁链都布满厚厚的黑色烟垢,一个手指印清晰地出现在木钩上。
朱四用手比划了一下,点点头道:“没错,凶手把皮绳挂上去的动作生疏,只能用手扶一下……”
阿忍也过来看了那个手指印,问道:“师父从哪里看出来动作生疏?”
朱四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呵斥道:“说了多少次不要张口就问,你自己多想一步也就明白了,现在你来告诉我为什么!”
阿忍缩了缩脖子,又看向那枚指印,试探着道:“这个手指细长,不像是铁匠留下的……等等等等,别打了,我在想了……这个钩子上,除了指印的位置,其他都烟尘均匀,没有被触碰的痕迹,说明主人家平时不会动手去扶……”
朱四满意地点头,弯腰去提水罐,没留神一把没抓到,罐子被碰倒进火炭灰里。
他低声埋怨着,再要去提,阿忍已经拉着皮绳把水罐拽了出来。
火塘早就没有了热度,一块块搭成塔状的木炭全都燃尽,之前都还保持着燃烧时的形状,在水罐突然冲击下都散做粉尘。水罐拿开后,尘灰里显出一个整齐的小黑块。
阿忍拿过火钳,小心地夹出那个黑块。
这是半个巴掌大小的一块木牌,虽布满灰尘,也可以看出油亮光滑的乌金木质地。
朱四伸手接了过去,用软布擦拭了一下,木牌上豁然出现了一串特别的符号,以及一个形状奇特的宝剑纹饰。
朱四连忙来到门边,对着阳光仔细辨认,然后悄然将木牌包好,揣入怀中。
阿忍吃了一惊,不相信师父居然会这样做。
对于西南之地的仵作们来说,凶案现场的物品,是绝对禁止私自占有的,否则会惹来凶灵,就算面对再贵重的物品,仵作们也不敢起贪念。
一块不起眼的木牌子,却被朱四如此重视,甚至不惜犯忌藏了它,这怎么能不让阿忍震惊。
朱四并不解释太多,望了望屋外的府兵,才压低声音说:“望苴兵符!”
阿忍愣了一下,旋即露出更为惊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