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赠语无伦次地说着抢花苞的事,怎么也复述不出那个烙在他心里的场景。
纵然过去了好些日子,甚至是在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想到那一天,想到第一次见到的施千琅,于赠的心底都会掀起一阵狂潮,视线所及什么都不存在,只有那个少年熠熠生辉……
于赠记忆里的那个少年,明朗而自信,蓬勃的朝气肆意得就像雨后的阳光,清澈又耀眼。
眸中总是光芒闪烁,无惧无畏,端正而热烈。
而此时,近在咫尺的他,眉眼不变,却分明有了很大的不同。
山间的风阵阵吹过,在通透的阳光下,他裹着不合身的粗布袍子,略显局促地静静坐着,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清澈的眼眸深处藏不住丝丝清冷,就仿佛被封禁在冰层之下。
他洁净的视线里似乎有冰凌的冷光,在笑意之上覆了一层薄冰,将他隔绝在人群外,静静避开,远远观望。
于赠分明是在说着关于他的事情,他也确实专注地听着,适时显露出好奇、惊讶,以及愉悦的神情,但同时,也藏不住无法言传的失落。
时不时他的眼神就放空了,就好像听到的事情与自己无关,就好像他与这个世界无关。
黑色的袍子映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他伸出一点点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唇舌也泛着青白的颜色。
于赠一时间难以自抑,鼻子又发酸了。
自从在昆州城相遇,与施千琅结识并成为朋友的念头,就在于赠心里扎根,并且如同野草一般蔓延疯长。
在于赠十四年成长的岁月里,身边有疼爱他的父母和叔父婶母,有毕恭毕敬的内侍和随从,偶尔也会有进宫陪他玩耍的豪酋子弟,但于赠始终觉得自己就是独自一个人。
他没有兄弟姐妹和玩伴,没有能使他欢喜,让他钦佩的朋友。曾经他甚至以为,自己其实不需要朋友。
而施千琅是那样的不同,他的出现就像一阵风过般自然,于赠相信所有人都会注意到他,都会信任他,喜欢他,想要成为他的朋友。他强大的气场还会让人莫名安心,想要追随。
可是现在,他身上的那团火焰熄灭了,甚至冰封住了。
一定是身体还未痊愈,一定是元气大伤没有恢复,是因为太过虚弱,这都是怪自己,如果那一日不是为了救自己,也不至于……
于赠再一次陷入自责中,滔滔不绝的过往机缘讲不下去了。
他走过去坐在施千琅身旁,偏头望着他,试探着问:“伤口还疼吗?”
施千琅浅浅笑了一下,避开于赠的目光,缓缓说:“好多了,仙翁说……会好的。”
随即他侧过身子,专注地看着于赠问:“那么,我是谁?”
于赠愣了愣:“你是说,不光过去的事情想不起来,你……”
施千琅又笑了笑,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仿佛这是一个让人难为情的玩笑,他点了点头,轻声道:“我不知道我是谁。”
如同被铁锤撞击了胸口,于赠险些坐不稳,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呆望着施千琅,过了半晌才喃喃道:“你真的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吗?”
“是啊,不过幸好,还有你记得,你告诉我。”
“那你的随从呢?你身边的人呢?他们哪里去了?”
于赠着急地站起身来,冲口而出的话回荡在两个人的周围,施千琅摇摇头,想了想道:“他们在大厘城吗?也在找我吗?”
于赠仓惶地搓着双手,他知道自己找遍了大厘城,除了自己和倚红阁,没有听说任何人在寻人,他确信除了自己,没有人在找他……
怎么会这样?这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的随从呢?还有,他的仇家呢?
他不仅仅是受了伤,他忘记了一切,他失去了一切,找不到亲人了,回不去家了……这是多么恐怖的状况啊,他该有多痛苦,多可怜啊!
于赠想到这些,脸上变了颜色。
这都是因为自己无能才导致的,如果自己避开了那枚飞镖,不需要他来为自己抵挡,一切就不会搞成这样,自己简直就是罪魁祸首。
一旦他知道了真相,知道是自己的无能才让他受这样的苦,他肯定会嫌弃自己吧,肯定会责怪自己,不愿意与自己做朋友了吧。
愧疚、懊恼、自责、悔恨等等情绪层层叠叠袭来,于赠用手扶住额头,不敢再看施千琅。
突然从笑嘻嘻手舞足蹈,到低头不语,于赠这瞬间的变化吓了施千琅一跳。他站起身走近一步,拍了拍于赠的肩,温和地说:“没关系,不要紧……我会想起来……”
于赠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在无量山的相遇,在倚红阁发生的事,他忽然不敢开口说了。
他得缓一缓,等想好了再说,或者,等帮他找到了家人再说。
没错,必须帮他找到家里人,还要找出仇家,抓住凶手……等到那时候,再求得他的原谅,这样补偿,应该是可以的吧?
打定了这个主意,于赠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问:“如果,有些事情我以后再告诉你,行吗?就是……不是故意瞒着你,也不会骗你,我就是以后,等以后再说,行吗?”
他几乎是在央求,眉头蹙起,黑亮亮的眼睛吧嗒吧嗒眨着,俨然是犯了错可怜巴巴的表情。
施千琅忍不住笑了:“好的,以后再说。”
于赠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忙道:“那你要好好吃药。对了,我听说这位老神仙很厉害的,什么病都能治,还能起死回生,肯定能把你治好的,没问题的。”
于赠对陆仙翁的医术绝对信任,喀多也正在这样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