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队车驾缓缓从浪穹城的王宫驶出,在晃动的车厢里,施戈皮心神不宁。
宴会从中午持续到晚上,在舞乐升平中,在觥筹交错间,施戈皮一直都如坐针毡。
他的眼前一遍一遍出现施千琅,继而就想到他的父亲,自己死去的兄长……
很久不敢去想兄长了,施戈皮不愿意由着思绪乱飞,他竭力让自己镇定,但还是不由自主看向施千望。
施千望和施千琅这兄弟二人虽然不是一母同胞,却长得很像,真的很像他们的父亲……
早已死去多年的那位兄长,像是藏在近旁某处,脑海里稍有松懈就会冒出来,避不开,躲不掉,搅得施戈皮疲惫不堪。
其实,从早上施千琅怔怔地望着他的那一刻,施戈皮的心里就高高悬了起来。
上一次见到施千琅,还是他四岁的时候,还是在无量山……
从此以后,施戈皮一直有意躲避,再也不与施千琅碰面。
有时候他也认为自己过于紧张了,一个小孩子而已,他见到了自己最后到营地与他父亲交涉,就算记得自己说的话,就算看到了投向火盆的那枚毒药丸,甚至就算见到了杀死他父母的人,即便如此,他也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他曾经反复劝慰自己,根本不需要在意,小孩子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紧。可骤然看到长大了的那孩子,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还和小时候一样,清澈的目光通透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甚至真的知晓一切。
那一刻,施戈皮慌了,有种想要转头避开的冲动。但是,那双眸子突然模糊了,呆呆地失了神,与小时候一样精致漂亮的面庞渐渐惨白。
他是不是想起了过去?是不是要对自己大声喊叫出来了?施戈皮瞬间紧张得呼吸都停滞了,没想到,那孩子居然战栗着吐血倒地了……
这是什么情况?施戈皮左思右想,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他一定都记得,不仅记得,他还确切知道发生过什么,所以才会如此反应强烈。
吴娘子的毒镖怎么会没有毒死他呢?幸亏中毒后身体虚弱,否则刚才还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
这个猜测让施戈皮十分不安,多年前离开无量山后惶惶然的感觉又回来了。
虽说就算知道真相,他也没有证据,现在再来指认自己,大家也未必信他。
但是,那时的场景,自己说过的话和那些细节,一旦再提起,再用心追查下去,曾经的事也会暴露的。
他清楚施千望的云罗天网,知道哪怕只是零星线索,施千望只要是想查,一定能掘地三尺。
这些年来施千望不是没有调查,只不过怀疑的方向偏了,针对的目标不是自己,才始终查不出个所以然。
很多破绽只要摆出来,即便是向来偏爱自己的母亲,如果起了疑心,以她的个性,也很快就会分析出个大概,她也必定不会姑息自己。
想到这些,施戈皮不由得汗毛倒竖,他不想与施浪诏为敌,也不能与施浪诏为敌,一旦被怀疑他与兄长施白千的死有关系,那自己就完了。
莫名的恼怒涌上来,那一晚为什么没有把那孩子杀了呢?
那场刺杀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和周密的安排,事前匆忙计划了几种方案,为了万无一失,才决定先毒后杀,这本来是天衣无缝的,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
原计划把大帐内外的人都毒翻,杀手到场再去检查补刀,制造出行刺的现场。
想不到蜈蚣陈失误了,不仅毒药配方有问题,还算错了包毒物那层蜡丸融尽的时间,毒烟彻底散开前,火盆就被搬出了营帐。
这一连串的失误,使得营地里的人只是有些眩晕无力,杀手去到后又经历一场恶斗,所以才十分仓促,来不及仔细搜出那个孩子。
不过幸好有了那场打斗,放毒的事情得以掩盖住,否则从这个线索查,也很可能追到自己这里。
那场刺杀就只是完成了刺杀,什么目的都没有达到,后继的麻烦隐患还层出不穷,就像被一根蚕丝绊住,怎么也摆脱不开,让施戈皮烦恼不已。
有时候他也觉得很委屈,如果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是兄长固执己见,如果不是被逼无奈,一步步回不了头,实在走投无路了,又怎么会对兄长动手啊。
真的是迫不得已,他能怎么办呢,他也很无奈,甚至很无辜啊。
想起施千琅直勾勾的眼神,施戈皮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突然意识到还有更可怕的一种可能……
他掀起马车帘子的一角,坐在前面的心腹赫桑立刻闪身进来。
“邓赕诏的人送来杨管事的尸身时,具体说了什么?”施戈皮压低声音问道。
赫桑见主人一脸凝重,不敢随便作答,想了想仔细答道:“说是杨管事在土匪牙姜的巢穴内被发现,同时发现的还有杨管事的两名随从和两名匪徒的尸体,其余匪徒全数被烧死了,不知道何人所为。”
“杨管事是怎么死的,他们讲了详细情形吗?”
“据说,仵作查验后判断是一种利刃,一种异常锋利尖细的东西,贯穿了喉咙和心脏,不知道什么武器,仵作一开始还以为的动物的利爪。”
施戈皮烦躁地挥手让赫桑退出去。
让杨管事安排劫杀施千琅,他怎么自己却死在了土匪的巢穴里?他去那里做什么?幸好那帮匪徒全都死了,死无对证,也幸好邓赕诏并没有追究缘由。
但是,此刻施戈皮隐约怀疑,杨管事的死会不会与施千琅有关,脑海中浮现那个苍白清瘦的面容,他能办到吗?
四岁时候没有被毒烟熏死,中了吴娘子的毒镖居然也没有死,买通最凶悍的匪徒,最终死的却是杨管事……这个孩子身上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了。
施戈皮感觉陷入一个死局,恨不能立刻有个了结。
同一时间在浪穹城的王宫内,浪穹诏主丰时疲惫地斜靠在榻上,两名侍女在一旁为他捶背、捏腿,时铎跪坐在近前,正低声禀报着早上发生在石和诏驿馆的事情。
赵固去向施戈皮的女儿要求履行婚约的事,丰时一大早就听说了,他其实并不关心,甚至不介意。
施戈皮早就谋划着与浪穹诏联姻,为此各种示好,还托不少人来说合,看在他诚意满满,也念在当年无量山的旧债,丰时考虑再三,这才答应。
这桩婚事成与不成,其实他是不太当回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