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锦州城外山脚下,有个不起眼的小琴坊。
琴坊之中,杉木、桐木碎卷细末常年铺满地面,空气里满是木香。
布衣的中年男子坐于案台边,给小男孩讲故事。
“传说百年前啊,有位遁世高人,常年独居于深山之中。一日,有麒麟与凤凰入了他的梦。梦里云霞璀璨,麒麟踏云而舞,凤凰引颈长歌。他醒来后记下曲谱,便得了首曲子,名为《麟凤引》。据说,若有人于山林中弹奏此曲,便可引得百鸟来朝、万兽空谷。”
“前朝皇帝不知从何处听闻了此事,便遣人往山中去寻这位高人,想要得到《麟凤引》的曲谱。只是那深山老林里寻个人谈何容易,所以几年下来都毫无收获。直到后来,终于有一天,功夫不负有心人…”
小男孩渐渐听得入神,原本黯淡的眼睛开始泛起亮光。
“那日山中大雨,皇帝派去的人在陡坡上不慎滑了一跤。正当他以为自己要跌落深谷,命丧于此,却意外掉入一个山洞,竟就是那位高人的所居之处。”
男子悠闲端起手边的茶,啜了一口。
“他得到曲谱了?”小男孩倾身急急问道。
话甫一出口,顿时周遭物换星移,光影流转。
眼前再次明朗之时,中年男子已近垂暮,小男孩也长成了翩翩少年。
老人轻咳一声,带着笑意缓缓道:“自然。高人彼时已年逾古稀,身体日渐衰弱。他知自己恐不久于人世,也不愿这曲子就此消失,便写下曲谱,交给了这位使者。”
“那现今《麟凤引》的曲谱,在何处呢?”
“咳咳,那就不晓得了。听闻前朝后来换了君主,逐渐没落,最终覆灭分割。吴蜀晋越四国后来建立,曲谱也许就散落在了各国。依我看,只是个故事罢了。”
少年摇摇头站起身,目光灼灼道:“我不信,若是有心,定能找到。我就要找到琴谱,亲眼见一见百鸟来朝、万兽空谷!”
老人拈须一笑,并不作答。
沈屹猛地睁开眼睛,满地木屑骤然消退,师父意味深长的笑也消失在眼前。
屋内的烛影静静摇曳,窗外的雨声在耳中慢慢清晰。
时隔多年,他竟又做了同样的梦。
七年前师父不告而别,那日后他便夜夜入得此梦,“麟凤引”三个字在脑海挥之不去,如藤蔓般缠绕着他。直到数月后有位老者来访,交给他一样东西,才终于得以安枕。
沈屹披衣起身,从架子底层取出个雕花紫檀木匣。
盖子缓缓拉开,是一小片泛黄微卷的纸,纸上寥寥数行减字谱宛如天书。但这纸似乎曾被拦腰截断,又对半撕开。只右下粗糙的断口边缘,“麟”字下方,半个“凤”字依稀可辨。
雨声渐歇,天光微亮。
他合上匣子,妥善放回原处。然后转身下楼,进了自己的斫琴工坊。
明音堂里,崭新的蕉叶式黑漆琴静躺于桌案之上。
“先生若肯为凌斫一床琴,凌得琴之日,必将奉上这片珍藏已久的《麟凤引》残谱。”
三年前在裕都,西蜀国的三皇子凌对他如是说。
李凌手中的那片残谱,刚好可与他这片拼出《麟凤引》琴谱完整的右半。
那时,距他得到第一张残片已时隔近两年。
终于再次得到琴谱的下落,沈屹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故而,面前这床杉木蕉叶,正是为此而斫。
阴房里久藏的百年老杉木,难得无一个节疤,且纹理顺直,木质松透。
沈屹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挖空槽腹,反复调试,只为寻得那最柔润清亮的音色。
前后九百多个日夜,从木坯到成琴。上好的鹿角霜与大漆调和,一遍遍刷覆于苎麻粗布之上,从里到外由粗至细,一层层晾干打磨。自岳山、承露至冠角、龙龈,他都用心调整,分毫必较。
今日,这琴终于完工了。
琴的漆面光亮平整,色泽温润;琴身两侧的线条流畅通顺。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赞叹,这真是一床极漂亮的大蕉叶。
沈屹将其小心地从桌案上取下,装入了琴囊之中。
外面的雨彻底停了,空气里都是潮润清爽的泥土气息。
谁能想到就在五日前,锦州城里曾有场大火,就因着连日天干物燥而烧起来。
此地原本春日多雨,今年开了春却反常地滴雨未下。
这天,锦州通判方大人的府邸突然浓烟四起,热浪翻天。
火从府邸中央的书房窜出,借着风势转眼就吞噬了西苑大半楼阁。
如此凶猛的火并不多见,方府门前不多时便围了大批群众。人群之中,唏嘘惋叹声迭起,皆是说方大人明明是好官却命途多舛的。
少顷,来了十几位府衙的官兵,留下大半在外面拦着围观的人,不许任何人靠近。只衙役六七人疏懒地提着水桶,慢吞吞地进出,却丝毫没有救火该有的紧迫。
一个瘦小的身影,趁看门人走神的空当,闪身从方府大门溜了进去。
她对府中事物极为熟悉,巧借园中草木、回廊隐藏自己,顺利到了方府东北角未被火势波及的藏书楼。
“幸好,火还没烧到这里。”她松了口气。
楼中光线昏暗,从地板到天花板的香樟木书架上,摆满了主人多年的收集珍藏。但以如今的火势,怕是不多时便要被付之一炬了。
方吟并未对这些书籍过多注目,直直上了二楼。
不出她所料,屋内果然处处狼籍。
值钱的字画与古董摆件已被搜刮一空,从残留在地上的碎片看出,这里甚至曾发生过惨烈的掠夺。
屋中的软榻之下,竹青色的仲尼琴斜斜露出一角。
她轻轻把琴拖出来,发现七根丝弦断了大半,琴面也磨得掉了漆,甚至还有几道深深的划痕横亘其中。断掉的弦打着卷儿,在空中颤抖。
玉淙,怎被弄成了这般模样?
她颤抖着手抚上琴面,交错的划痕在指尖留下粗糙的摩擦感。
也是,若非被毁成这样,怕是也早被那些人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