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方吟拿着公主给的令牌,去了大牢。
多日不见,沈屹清减了些,精神倒是尚好。
他素来将名利之事看得极淡,又不在意吃穿用度。故而就算在这几近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也能安之若素。
这样淡然自处的一个人,在见到方吟之时,却失了几分平常之心。
“你过得还好吗?那个姓赵的副管事有没有难为你?”他细细地打量她,担心地问。
方吟摇头,浅浅笑道:“先生,我如今住到了公主府,一切都好。”
她絮絮地说了这些日子的经历,听得沈屹一会儿替她捏把汗,一会儿听到事情发生转机又松口气,心里七上八下的。
“先生帮我看一看,这上面的字,是您师父的字吗?”
微微泛黄的花笺托在洁白的掌心,沈屹从铁栏之间稍探出头一瞧,便肯定道:“这不是师父的字。”
“先生确定吗?”方吟有些不死心。
沈屹道:“师父的字我看了这些年,如何会认不出。”
“那会是谁的呢?”方吟小声自言自语道。
“这是什么?”
“我在鹤舞晴空的琴腹里发现的,粘在琴尾靠近凤沼那边,似乎有些年头了。”
“那许是斫好琴之后才粘上去的,”沈屹想了想道,“就算是以师父当年的水平,若想要在琴里藏点什么,也完全可以做到毫无痕迹,不会用这般笨拙的法子。”
“那先生可曾听说,这琴是为谁而斫吗?”
沈屹摇摇头,那时他还尚未出生,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沉吟片刻,又道:“我虽不知,但自我跟着师父,便知道他素来不安于室,是个心系于家国天下,有经国之志的人。这般儿女情长,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你们都下去罢,哀家想一个人待会儿。”
太后屏退了慈安宫内殿里伺候的人,独自坐在贵妃榻上出神。
三十多年前的回忆,虽褪了色,当时心里的悸动却仍栩栩如生。
彼时,西蜀刚刚结束了十余年的边境战乱,戍边的将领士兵得了皇命回裕都受封赏。接连几日都有将士骑着威风凛凛的高头战马进城,引得百姓前去围观。
这当中最为惹眼耀目的,还是那位少年将军。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剑眉星目,锋芒毕露。只轻轻一瞥,便撩动了万千少女的心弦。
枣红色的马背上,他的目光向她投射过来,只停留了短短一瞬,便收了回去。只有唇角立刻弯起的弧度,将他的心悄悄透露了。
后来宫宴上的偶遇,郊外踏青时的邂逅,就变为了情不自禁的偷偷相约。
林子后面那片不为人知的虞美人花海,将他们秘密藏入火红纤薄的花瓣之中。
“我若是嫁人,就嫁这世上最有本事的男子,成为拥有最贵重身份的女子。”少女将羞涩的心意别扭地道出,却不知听的人,已然会错了意。
一个月后,他将她约出来,站在她面前欲言又止,踌躇良久。
“灵音,他是东吴的国君,又愿意让你做东吴皇后。这样高贵的身份与地位,我都给不了你。你不是想要做世上最尊贵的女子么?”
少年垂下眼睫不再看她,只是递来一床琴道:“这床鹤舞晴空是我早就想送给你的,如今,就作为你的新婚贺礼罢。”
鹤舞晴空,鹤舞晴空。明明是极好的意头。
后来,她嫁到东吴,辗转听闻他又曾外出征战,多年不归。
那段日子《秋苑捣衣》成了她唯一弹的琴曲。
再后来,听说他打了胜仗归来,受封了镇国大将军,荣耀无比。
她也有了小女儿琉悦。小姑娘慢慢地在她身边长大,活泼可爱;母亲也就渐渐将自己的心封了起来,不再去触碰往事了。
风从微微开启的窗子吹入殿中,拨动着她面前五色宝石串成的珠帘。
清脆的声音,好像曾经虞美人花丛里传来的琴曲,天真轻快又无忧无虑。
太后起身,唤来伺候的宫女,道:“备辇,哀家出宫去瞧瞧悦儿。”
出了大牢,方吟慢慢地走着,回到公主府天已经快黑了。
府中的掌事宫女燕然见她在寻琉悦,便道:“公主早些时候带着泠然出去了呢。方琴师先回房歇息,等她们回来,我去告诉琴师可好?”
她点点头,谢过燕然便回了房。
取出琉悦送来的《玄舞》曲谱,浣净了手,又拿软绸拂去玉珠霖丝弦和琴面上的浮尘。她端端正正坐于琴桌前,素手轻拨琴弦。
玉珠霖的定弦是正调,方吟便依次紧了二弦、五弦和七弦,将其换为谱上所用的商调,才开始从头弹起。
这曲子慢慢弹的话,倒也不是很难。她的眼睛看着曲谱,手里拨着弦,思绪却飘远了。
方吟心念微动,眼睛从曲谱上移开,手指间的调子就换成了《捣衣》。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已起,吹不尽玉关之情;此心唯愿,良人不再远征。
前朝的词句,藏起女子的思念与牵挂,悠悠浮起在丝弦之上。故事不同,但心意相似。她挂念沈屹,曲中的缱绻变得更深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