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了四五日的雨,晚霞才终于有了晴天的影子。
雨歇风止的第二日,天还蒙蒙亮,沈屹就出了门。
从岳畔琴舍往北行约十里,在农田尽头,有块地栽了约莫二十棵漆树。
沈屹走了约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漆树林边。
一位年逾花甲,精神矍铄的老者,头上戴着斗笠,正在漆树林之中割漆。
只见他轻松在树皮上找到合适的位置,沿漆路用锋利的漆刀割开树皮,划出半月状的漆口,顺手在下方又割出一个茧口,从背篓里摸出只蚌壳,插在茧口卡住。
乳白色浓厚的漆液缓缓流下,一滴滴汇集在蚌壳里,随着时间流逝慢慢转变为淡褐色。
“朱老伯,”沈屹走过去,扬声唤道,“您起得早啊。”
“是沈先生啊,”朱老伯回头,呵呵笑道:“你也知道割漆就五月到九月这小半年,日出前这最好的时辰,得争分夺秒啊。若待到午时,树就不出漆了,老汉我哪能不起早。”
“是啊,老伯辛苦。今年的漆品质如何啊?”
“尚可尚可,你自己去瞧瞧罢。”朱老伯一边利落地继续割漆,一边努了努嘴道。
沈屹应了一声,便自己去瞧,“我看今载比往常天热,日后阳光若是也能足些,割出的漆许能好过去年呢。”
“谁说不是呢,”朱老伯喜滋滋应道,“一日收上个小半筒,这一季下来也就够我们老两口这一年好吃好喝了。”
这大漆难得,又无别物可替,在这个时代便格外金贵些。
方圆百里,朱老伯制的漆可以说是最为上乘,故而沈屹每年都会从他这里购漆回去。
作为斫琴的重要材料,漆的品质对于琴的影响可谓极大,丝毫放松不得,所以沈屹每年都会来瞧割漆,慢慢也就和朱老伯夫妇相熟。
中午,在农舍一同吃了午饭,沈屹才动身回了岳畔。
当黛瓦出现在眼前,他看到檐下木扉竟是微微敞开的。
等到进门,果然院子里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他唤了几声没人应,赶紧里里外外找了一圈,才发现方吟和吴妈妈都已不知所踪。就连原先衣柜中方吟的衣物连同后面竹林挖出来的那只盒子,还有她房间里的玉珠霖,一并都消失了。
沈屹顿时有些慌了。
这边,方吟缓缓睁开双眸,入目是头顶陌生的水红罗纱帐幔和帐角的刺绣香囊。
她稍微动了动,发现手脚有些酸软。身下厚厚的褥子和触感柔滑的丝绸被里随着动作,飘来一股香笼熏过的甜暖之香。再不用多看,也能知道这屋子里的布置所用十分奢华。
方吟尽量侧过头去,见一个圆脸小姑娘正坐在床边的小凳上,用手支着头打瞌睡。
她梳着双鬟髻,只用了丝带装饰,身上的浅朱绸衫虽无刺绣,也能看出是极好的料子。
许是原本就睡得浅,小姑娘她突然便睁开了眼睛。
二人对视了一瞬,她猛地站了起来,躬身行礼:“姑娘醒啦?”
无法再装睡,方吟便淡淡“嗯”了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的衣衫不知何时被换成了蜜色的软缎中衣裤,轻柔无比,穿在身上仿若无物。看来原先袖兜里的钥匙和盒子都已经被收走了。
“我叫绀蝶,”小姑娘甜甜道,“是专门来伺候姑娘的,姑娘可以尽管使唤我。”
“绀蝶,“方吟重复了一遍,“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姑娘是在锦州知府周大人的府里。”
“吴妈妈呢?”
“她比姑娘醒得早些,就在旁边的屋子里呢。”
方吟又问了几句,渐渐心下了然。
哪有什么方府闹鬼,要推平宅子,从一开始就是周大人编出来哄骗她的。如今那招未奏效,才又让吴妈妈来找她。
自那日挖出盒子之后,她就发现吴妈妈鬼鬼祟祟,还几次偷偷出门,不知去了何处。虽然也留了心眼防备,却没想到他们竟趁沈屹出门,迷晕她直接带了来。
不过么多日下来,她的所见所遇算是彻底印证了之前的猜测。这一切,果然是周大人布的局,为的应该就是那本册子了吧。
只是她人微言轻,手无缚鸡之力,如今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自然不能与周大人撕破脸皮。看来,此番少不得要与他周旋几日了。
“绀蝶,”方吟从床上坐起来,柔声问道,“你可知周大人因何请我们到此啊?”
绀蝶摇摇头,蹙紧了眉头,嘟着嘴茫然道:“我只是个小丫鬟,哪会有人告诉我呀。不过,等一会儿莺茶姐姐会来给姑娘送吃的,她或许知道的会比我多些。”
“我只是随口一问,你不必在意。”她和善地笑了笑,“躺得太久了,身上都僵了。你过来扶我下床走走吧。”
“好的,姑娘。”绀蝶这才松了表情,乖巧地过来扶她。
起身换过衣服之后,方吟打量了自己所处的这个房间。
屋子不大,陈设之物皆是女子闺房之中常见,却无比奢华。屋中甚至用水晶盘盛了几只金黄的佛手,用清雅的香气代替平常熏香的烟气。
唯窗前一张金丝楠木琴桌,上面放着她从东吴带回来的那床玉珠霖,琴身搭了块绣白玉兰的暗紫薄绸隔去日晒。
阳光被窗棂的雕花打碎,洒在那玉兰花上,花瓣似乎随光而动,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