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龙城。世子府邸。
这一次席间少了乌云塔尔,多了一个那钦。
当慕容儁听到宇文陵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确有那么一瞬间的悚然动容,也只是一瞬间。
他端起酒杯,又自放下,虽然杯子里装的也绝非是烈酒。他怎么也想不到粗犷野蛮的宇文逸豆归竟会有一个这样温润如玉的儿子,就像当初他怎么也不相信宇文素会是宇文逸豆归的女儿一样。
而事实证明,宇文素的确并非宇文逸豆归的血脉。
那么,这个尊贵高雅的少年又会是谁?
他绝不相信那钦与宇文素是嫡亲的兄妹,他也绝对相信这二人之间的确存在着某种非同寻常的关系。
所有人都知道慕容儁定会怀疑,却也只能是怀疑。毕竟,那钦在很小的时候就已代替了宇文陵,在旁人眼中他是宇文陵,从来都是。
“在漠北生活的还好吗?”慕容儁目锐如芒,这少年身上没有半点落魄潦倒的痕迹,也根本不像逃亡流放之人,倒更像是深宫里养尊处优的王子。
那钦微微颔首,清隽疏朗,神情冷淡,气势上竟似也没有输。
慕容儁亦微微颔首,道:“如此甚好。”
宇文素忽然笑了一下。
慕容儁忽然也笑了一下,说道:“不如,每年且来龙城住上几月,如何?”
众人倏然而滞。
“只是觉得颇为有缘。”慕容儁冷淡的笑容还在嘴角盘旋,面上神情也极冷淡,却已显露出一种慑人的霸气。
宇文素正欲开口。
那钦忽然微微一笑,朗声道:“如此甚好。”
众人再次倏然而滞。
这分明是将那钦当作了质子,而任谁也看得出慕容儁用那钦牵制的也绝非是宇文部落,他的心思无疑是在宇文素。
那钦自然明白慕容儁的用意,他只是觉得,如若用自己能够换来宇文素的现世安稳,也没什么不可以。
有一种人,她(他)也许什么都没做,她(他)甚至也从未要求别人为她(他)做些什么,可别人只要碰上她(他),就会想要不顾一切,他们之间甚至什么关系都没有。最多,也只能算是朋友。
宇文素无疑就是这种人。
会稽王司马昱亦是。
晚风微冷。园里的桃花已经开始凋谢,微风拂过,小径上落花缤纷,宇文素与慕容儁正走在满是落花的小径上。
天上有月,月色如水,照着寂静的园林,照在两人身上。世上每一条路都有尽头,落花缤纷的小径已然也到了尽头。
“会怪我么?”等不到她开口,慕容儁只好先开了口。
宇文素仰脸望着夜空,满天星河便落在了她的眸里,凝视着她眸里璀璨的繁星,他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柔和。
(《周书》则记载宇文逸豆归,称其子宇文陵曾仕于燕国(前燕或后燕),还曾拜驸马都尉,被封为玄菟公,后又降于北魏,其后代即存于魏。而后来的西魏太师、北周的实际建立者宇文泰即为宇文逸豆归的五世孙。)
“你会善待他,对吗?”她问。
“当然。”他回。
她的脸上便露出了比春花还要娇媚,比春风还要柔软的笑容。
他温柔的目光中却隐隐透着一种悲伤之色。
“你也会好好保重身体的,对吗?”她问,她美丽的眸里流光宛转,有些什么即将从星河里面溢出来的感觉。
慕容儁喉头也似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微微仰起脸,星星落在他的眼里,却似沉入了湖底,深邃幽暗,让人望而生畏。他笑了,比晚风还要凄凉的一抹笑意。
他那与生俱来的傲慢与自信背后,原本坚不可摧牢不可破固若金汤的防御之下,在这一刻,竟露出了破绽。他许是忘了,她是一把双刃剑,吹毛断发锋利无比。
“听说,你尤爱冬天与雪。”他问。
“嗯。”她回。
“每一年的冬天,落雪的日子,我,会等你。”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飘落的花瓣仿佛也一下子变成了片片雪花。
宇文素怔住了。
也许,在她的心里也根本没有想过会再回来。
“你来或不来,我,也都会等你。”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极冷淡的语声,极冷淡的笑容,却又带着某种极深沉而厚重之意。
她笑了,就是那种不知如何作答,那种殊无笑意的笑容。她最近似乎总这样笑。
当他抬起手轻轻拂过她的额角,她本能的想要退缩,而他却很快将拈在指间的一片花瓣递到她眼前。
她眼里的惊慌如此明显,却又说不出的动人堪怜。
他拈花一笑,不着形迹、甚至超脱了一切。
心念却又因此而动,尘缘亦因此而起,因果轮回,到头来,终究念不相及,缘起之际,即缘灭之时。
她不禁也笑了,这一次却有些悲凉。
有些事原本早已注定,从选择这条路开始,有些人便注定了只能是对手,也注定了永远不会变成同行者。
永远迎面而上,永远短兵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