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韫才来这个岛几天,行动也受限,哪轮得到他来带路。但瞧着鸬鹚神态,算是默许了,宋韫越发感觉有个明晃晃的陷阱等着自己。
但明知有险,不得不踩上去,别无他路了。
岛上多风,走在海边,白日里阵阵腥咸的海风,吹得宋韫头发凌乱。
从前在宫里,铁牛会给他梳头,虽然花样不多,但胜在结实。
宋韫自己只会一些简单的发式,头上原本的簪子早不知道哪去了,又找不到替代品,只能把发尾挽一个结,再用布条缠绕。松松垮垮的,风一吹就散开了。
宋韫是男人,往常会在装扮方面下功夫把五官修饰得柔和一些。现如今风吹浪打的,英气的男相日渐明显了,好在岛上的人都活得粗糙,只为果腹奔忙,没人多注意他。
但胡复不一样,他的眯眯眼总是蕴藏着探寻的精光。笑脸迎人,心底恐怕早已把人拆解算计透了。
宋韫尽量避免和胡复对视,沿着岛屿漫步,胡复在前宋韫在后,齐胤摇着尾巴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后面。
“在下臣任上让殿下受惊,下臣实在惶恐。”胡复背着手,头也不回对宋韫说。
“胡大人心里有数面上沉稳,哪会惶恐。”宋韫看他挺直的脊背,哪有半分卑让,面上恐怕还是在笑的。
“哎,哪有什么数不数的。只不过人活一世,总有些奔头。”胡复摇头,“把殿下劫到此地,让殿下受如此苦楚,臣心不安呐。只是走投无路,只有这个法子了。”
宋韫哼笑一声:“胡大人哪里是走投无路,根本是一切都在你计划中吧。”
胡复停步,侧身看向宋韫:“何出此言?”
宋韫道:“既然胡大人和海贼早有串通,那日海贼上岸绝不是乘兴而来。你早算计好趁船队起锚当天生乱。”
胡复笑意更深,“皇帝南巡,这是天下皆知的消息,海贼闻风而动岂不应当?殿下怎就料定我与海贼勾结?”说到这胡复顿了顿,“就算我如今在岸上,怎知我不是来剿匪的?”
孤身一人来剿匪,反而受到海贼款待?这话逗小孩都嫌敷衍了。
现在双方地位悬殊,宋韫没有反制的能力,胡复态度猖狂也属正常。
宋韫不卑不亢继续道:“若海贼真是为了皇帝而来,就该集中力量去刺杀齐俦,而不是四散开来,捉回我、罗敷,还有令公子。胡大人,你早知道,皇帝离开阙州之后便会清扫阙州,当日让海贼带走胡图,是为了保护他,我没猜错吧。”
胡复双手交握抱在身前,点头:“殿下聪慧。这些日子,有劳殿下照顾图图。这孩子长了些肉,从前挑食不爱吃鱼,好在他听娘娘的话。”
说到听话,宋韫心头又是一紧张。他利用胡图计算海岛位置的事已经暴露,恐怕胡复不会再让他有机会接触胡图。而且,胡复此次上岛,应该是要带走胡图的。
“我还有一事想不通。”宋韫撩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头发,“你想保护家人全身而退,为何要劫持我?我与齐俦关系如此,难道还指望用我做筹码?”
胡复哈哈笑了两声,继续前行,不答反道:“殿下可有看沈玠的卷子?”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难道此事还能和沈玠有关?
宋韫摇头,“秋闱是国家大事,后宫不能干政。”
“后宫确实不能干政。但此情此景,说与殿下听也无妨。沈白圭文章犀利,用词行文气势澎湃,可惜锐气还是太重。殿下中解元那篇,气质沉郁用笔稳重。倘若今年再考,还轮不到沈白圭出风头。”
胡复语速平缓,说出的话却让人大惊。一直闲步跟在后面的齐胤都快步跟了上来。
“我……是鸬鹚告诉你我是男人。”宋韫尽量稳住心神,但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岛上知道宋韫是男人的只有鸬鹚和罗敷。鸬鹚和胡复是同伙,这样重要的消息当然会共享。但即使知道宋韫是男人,要猜到他替考,这一步思维还是跨得太大了。
胡复侧头扫了宋韫一眼又转过头去,“臣为官多年,主持秋闱多年,夹带的替考的……各种把戏见过太多。沈玠去年作弊却能全身而退,只不过是臣懒得当场揭发罢了。官方和考生的浮票并不一致,留档的浮票体貌记载特征更加细致。殿下,往后再作假,记得要更细致严谨些。”
竟然……是当时就知道了?宋韫闭了闭眼,虽然他在胡复治理下的阙州待了多年,却对这位州牧一无所知。胡复城府之深心机之重,令人恐惧。
这位笑面虎,藏得很深。而作为阙州数一数二的望族,宋家的过往也不会简单,毕竟胡家夫人和宋家夫人是旧相识。
“到底两家怎样的关系,能让你纵容我替考?”宋韫问。
胡复没有即刻回答,他面向大海,沉默了很久。
海风吹皱海面,黄昏的余晖撒在上面,柔和而崎岖。
太阳终究是要西沉的,但人们看见夕阳西下,心里还盼望太阳再升起的时候。
“殿下可知臣的表字是什么?”胡复声音苍凉。
宋韫在余晖缓缓摇头。
“臣,胡复,字靖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