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二十而冠,寓意成年。届时由父亲或其他长辈为其取字,以兹勉励与祝福。
也有未满二十就取了字的,比如宋韫,自小他就有字为含之。韫者,包藏蕴含之意。《诗经》里有“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句子。含之,含的是福还是寿,抑或是情,父亲从未对宋韫说过。
总之名如其人,胡复的表字足够说明太多。
复为重立之意,靖是前朝国号。盼望靖举,是前朝遗民至今不忘的志向。
李骋是前朝遗民,归顺了齐胤。胡复是前朝遗民,是大晏的州牧。
这晏国天下,有太多追思前朝的人在掌权实在是嘲讽。
阙州贪墨,州牧勾结海贼,胡复和鸬鹚是一路人。那么岛上的人……应该都是前朝百姓。
再往深处想,和胡家旧相识的宋家呢……
夕阳坠落入海底,海风裹着暮色将推起海浪一层一层地卷过来。
胡复拍了拍宋韫肩膀,把人往回带,宋韫下意识抱住了被海水淹到下颌的齐胤。
齐胤显然也对胡复的话大感讶异,差点咬了宋韫手腕,好在及时反应过来松了口,改用头不断地蹭。
胡复目光在一人一狗身上流连,精亮的眼珠转了转,“娘娘何必慌张。外头传言你已身死,就算我们现在拿你做人质,皇帝不认,你就不是太后。既然无用,我们何必徒增业障在手上。娘娘,你是安全的。”
胡复的鞋裤都被海浪打湿了,他索性脱了靴子光脚走在沙地上。他本来身量就不高,脱鞋之后只到宋韫肩膀,宋韫稳住心神缓步跟上。
他要岔开话题,但宋韫不能让齐胤的猜疑和忌惮再深入,于是他开门见山问:“你们到底是如何与我父母相识的?我的生母,到底是谁?”
“生母?”
胡复重复了一遍,笑出声:“这样的家宅私事,下臣怎么能知晓呢?”
宋韫觉得他没说真话。
“梨花宴,细蕊藏霜三更现。三更现,谁步庭前,对立忘言……”宋韫念诵起那首诗词,“当年,宋家胡家还有太傅焉家,到底有何纠葛?”
胡复停下脚步,坐在一块大石上,静默地望着宋韫:“娘娘想问什么,不如一次说完。”
宋韫深呼吸一次,余光里能看见齐胤快速而无规律地摇动着尾巴,齐胤很焦躁,宋韫自己也是同样。他闭了闭眼,问:“你为前朝贪墨,我父母是否知情?”
胡复:“就这个问题?”
“你先回答。”
胡复还是笑,他弯腰将大石旁水坑里一条搁浅的小鱼捞起,看着它想了一阵,手掌一翻把鱼扣进有水的靴子里。没过一会,他又把鱼倒出来,用力扔进不断上涨的海水里。
“若臣说,复国之事有令尊令堂鼎力相助,娘娘会弃暗投明吗?”胡复将靴子里的水倒干净,在腰间擦了手。
既然他这样问,父母肯定是不在其中的。宋韫心里忽然轻松了许多,摇头:“当今天下,国泰民安,为何要造反?皇权更迭,受苦的总是百姓。”
“齐家小儿,糊涂皇帝罢了。”胡复不屑道,“娘娘可知,齐俦上台后,尊崇道人,命令各地都要兴修道观。阙州今年正在修建的道观便有三座,登记在册的道人翻了两番,许多税收用来养这些闲人。民脂民膏不用之于民,只为皇帝求神问道以图心安。如此朝廷,怎不该反?”
“但齐胤是个好皇帝!”宋韫反驳道。
胡复目光怔了一瞬,继而摇头道:“不料娘娘对其果真有情,何苦来哉。齐胤算是文韬武略,晏国若还在他手里,确实是不好反。”
能得到敌人如此评价,算是对齐胤极高的夸赞了。
齐胤摇动尾巴的速度慢下来,用耳朵去蹭宋韫小腿,把柔软的耳朵蹭得折翻过去,他摇了摇头没翻过来又抬爪去够也碰不到,宋韫两指轻轻一拨就正回来了。
胡复道:“娘娘亲善,连刚认识几天的畜生也被娘娘驯服。”
虽然常人都不会想到堂堂大晏皇帝会在驾崩后附身在一条瞎眼的黑狗身上,但宋韫还是机警地回避这个话题,正视胡复道:“你还没回答完我的问题。”
胡复点头:“是。臣与臣妇确实与宋家有故。焉太傅么,当年便是这样道貌岸然假正经之人,臣看不惯他那般做派,并无交际。”
“我生母是否阑州许家旁支?”宋韫追问。
“臣不知。”胡复摇头。
宋韫又问:“宋家老宅在阙州,你也是阙州举子,读书人间有往来也属正常。后来断了来往,可是我父母知道了你是——”
宋韫的话还没说完,胡复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宋韫不明白,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题,哪有好笑的地方?
“虽说不该对子言父,但臣实在忍不住。臣虽不才,到底算是寒窗苦读十余载,勉强是个读书人,可令尊……”胡复脸上笑意很深,那是发自内心毫无保留的笑容,“令尊画技出众,擅长写实,臣一直想求一幅挂像。西去之后,挂在堂前留给子孙瞻仰,音容宛在也算有个念想。但令尊称,挂像须得和他写的悼词一起相送,令尊所作的悼词……”
胡复哈哈大笑两声,摆手:“臣怕自己躺进棺材里,也要揭棺而起改正错字,岂不是死后不宁?受用不起!受用不起!”
这样紧张的氛围下,胡复突然开起了玩笑,宋韫有些无所适从,心里百感交集,又是好笑又是辛酸。
宋翊画技出众,和父亲相比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做文章方面也是如此。宋翊肖父,宋韫该是肖母的。
能开如此玩笑,又对父亲知之甚深,宋胡两家定然不仅是“有故”这样简单。但交情颇深的两家,怎么就背道而驰了呢?真的是因为胡复是前朝遗民吗?
胡复笑过又开始叹息:“谓然将娘娘养育得很好。做父亲,他比任何人都出色。”
胡复说了许多话,却只能让宋韫更加困惑。
当年,到底是怎样?
但任凭宋韫再怎么问,胡复都不再回答任何往事相关的问题了。他捡起一只空壳的海螺,搁在耳边醉心地听。
宋韫问:“能听见什么?”
这个问题胡复肯回答:“歌声。”
“歌声?”宋韫不解。
胡复圆胖的脸笑容和蔼可亲:“大陆之外是海,海之外呢?传说鲛人善歌,但也不总是如此,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夜深了,娘娘回去休息吧,明天就要启程了。”
“启程?”宋韫还没从胡复突兀提到的鲛人中回神,又有了新的疑惑,“我也要跟你走?”
“当然。”
“外头都传我已死了,拿我做挡箭牌,怕是打错了主意。”
胡复摇头:“并不为这个。既然和宋家是故交,臣总不能看着你们临乱而不救。谓然为人固执,不肯与我共事。若有娘娘在手,他不会不弃暗投明。”
宋家并无反意,胡复却一派胸有成竹能将宋家拉下水的姿态。
宋韫握拳:“我宁死不会造反!宋家全家不会造反!”
胡复背手走开:“殿下糊涂。总有一天会迷途知返的。”
胡复径自走远了,根本不需要宋韫带路。他大概之前就来过岛上,对这里的一草一石都非常清楚,说让宋韫带路,不过是为了说这番策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