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红药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一手攥着宋韫手腕,一手拉住了牛娃的胳膊。
那上面的痘痂在他眼里并不是凸起不平的难看疤痕,反而像什么稀世珍宝似的,裴红药扔了那个装着天花痘痂的瓶子,高声疾呼:“是牛痘!感染过牛痘就不会再感染天花!所以这个养牛的孩子没事,他家人也没事……只要给大家种植牛痘,就能避免天花!这样的法子安全得多!天花从此以后便不足为惧了!”
此言一出,无异于喜从天降。百姓们虽半信半疑,但窃窃私语中难掩欢欣鼓舞。
以后天花不足为惧……这意味着多少生命得以挽救啊!宋韫欢喜得头脑都空了一瞬,再醒过神来,已经被裴红药拽着来到了牛棚外——齐胤也来了,挂在裴红药腿上不松口呢。
牛娃不太懂大人们在欢喜什么,反正让他带路,他就带路。站在牛棚外,牛娃指向他日常喂养的母牛和小牛:“这头母牛每天都能挤一桶奶,我没偷喝过……”
小孩子说谎会脸红,牛娃也是如此。
但此刻没有人关心牛娃是否偷喝牛奶,甚至不关心牛本身,大家目光都在找所谓的牛痘。
裴季狸和焉云深等人也跟了过来,众人站在气味浊重的牛棚外,看着裴红药撒开了宋韫,把腿上的黑狗也抖了下去,纵身跳进牛棚里,弯着腰转着圈观察母牛。
他的行为实在古怪,不仅众人屏气凝神觉得诧异,母牛也受惊,掀蹄踹了裴红药一脚。
裴红药被踹得倒退,跌坐在牛粪和干草里,胳膊和腿上的伤口也在流血,但他浑然不觉肮脏和疼痛,反而朗声大笑起来:“果然有牛痘!药王谷历代都是用人痘治疗天花,到我这里终于有突破了!老头子再也管不到我了!我想什么时候出来采药都行!我要把这个法子写在《普济方要》第一篇!”
裴红药前所未有的欢畅,沉醉在自我世界里。
宋韫从没见过在哪个行业里有如此痴迷钻研的人。
裴红药少年俊朗,虽然不至于洁癖,但因为是大夫,每次行医时都会反复净手,如今却不管不顾地陷在脏污中。
不过,宋韫反而觉得此时的裴红药比平时的顺眼多了。
精于一道,呕心沥血。凡事做到至诚至善,都令人敬佩。
裴红药大笑之后,站起身来,招呼裴季狸:“过来帮手。”
裴季狸皱着眉,看了宋韫一眼。
宋韫道:“裴卿,劳烦你了。要是我行动方便,我便去了。”说这话时,宋韫特意把假肚子往外挺了挺。
裴季狸眉头皱得更紧了,但还是跳进了牛棚,帮助裴红药按住母牛。
裴红药从母牛腹部的痘疮上取了脓浆,装进小瓶子里。
走出牛棚,裴红药得意地在宋韫眼前晃了晃那个瓶子,“本来用人痘治疗,大概三分之一的人还是可能感染。但用牛痘就不一样了——喂,那小孩,你爹妈不是天花死的吧?”
骤然被点到,牛娃小脸一皱,咬着下唇,摇头:“不是,我娘是难产死的,我爹——”
宋韫没等牛娃说完,把孩子搂进怀里,瞪了裴红药一眼:“问这个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是闵州第一次出现天花?”
牛娃被揽进清香的怀抱,突然鼻子一酸,哭了出来,但又不敢把宋韫搂得太紧,怕碰了他的肚子,于是手足无措地嘤嘤呜咽着。
宋韫温柔地抚摸孩子的头。
裴季狸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紧皱的眉头忽然舒展开了,脑子里莫名地想到:宋韫会是个好母亲。想法一出,他又摇头,昏了头了,宋韫是个男人,怀孕是假的,怎么会做母亲。
况且,好母亲该是什么样?
从没体验过,没有发言权。
裴红药闻言也怔了怔,向来放肆不羁的人,此时竟然收起所有锋芒与棱角,心悦诚服地“嗯”了一声:“是我言语无状,对不起。”
牛娃是个好孩子,听见对方道歉,接着就说:“不要紧。我都习惯了。”
宋韫更加心疼这可怜的孩子了。
种植牛痘的工作很快开展,头一个接种的是宋韫,然后是裴季狸焉云深,连齐胤也接种了。
裴红药向城内的大夫们传授了种植牛痘的方法:在人上臂划出十字小口,将牛痘浆液涂抹在伤口上。【1】
根据裴红药的估计,接种了牛痘的人会或早或晚几日之间产生和天花相似的症状,但也会很快好起来。往后,就不会再感染天花。
宋韫下令,发动了一切能发动的力量,三天之内,闵州全城都完成了牛痘的接种。
配合上改良汤药。十天过去,闵州的天花病患已经降低到个位数。
这一次的治疗,推展得格外顺利,取得的成效也是亘古未有的。
这样的结果,不仅要归功于裴红药高超的医术,宋韫带头接种牛痘也起了很大作用——百姓们觉得眼见为实,连身怀有孕的太后都敢尝试,他们当然会诚心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