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出头,八月十五戌时三刻——”齐胤正撒娇地报着自己生辰八字,突然停了下来,低落地望着宋韫,“我从前是戌时三刻出生的,但往后就不是了。韫韫,先帝残害手足,我何尝不是一样的歹毒?用这样一颗肮脏的心爱你,简直是玷污了韫韫。”
宋韫唇角笑意凝滞,情绪也跟着沉了下来。
世间的恩仇喜怨永无彻底清算的时候。前尘旧案还可以说一句往事已矣勉强带过,但眼下还牵扯着活生生的性命,就算自欺欺人也不能说是问心无愧。
再有半个月就过年了。齐胤不能一直是齐小狗。到时候该怎么办?宋韫也不知道。
天渐渐黑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唤云公主专心收集了满满一钵盂的雪。妙峰山后山本就寂静,没有旁人打扰,她精神状态还算稳定,收拾好东西,提着裙摆回禅房。
宋韫和齐胤踩着她的脚印,悄然跟了上去。
禅房里亮起了烛光,不甚明亮,隔着窗户,宋韫勉强能看清里面的布局。
陈设非常简单,一张床一套被褥,一张桌两把椅子,一座陈列杂物的木架,一台小火炉。
公主将收集来的雪水坐在火上,然后从架子上拿了个布包,放进去煮。
等待水沸的这段时间,公主默然坐在桌边,拿着一叠写过字的纸叠纸鹤。她动作很熟练,不多时便折了两三只。
水开了,公主盛了一碗,看着白雾缭绕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光线昏暗,宋韫看不清布包里装的是什么,闻着飘散出来的又苦又甜的复杂气味,觉得应该不是普通的茶。
下山的路上,齐胤说:“大概是季狸开给公主的药茶吧。芪枣茶,黄芪大枣,苦中回甜,可以养血补气,喝了夜里也能安眠。”
雨天路滑,山路阶梯更不好走,齐胤走在前面探路,踩实了才让宋韫跟上。
母子亲情,果然是怎么都割舍不断的。宋韫叹息一声:“之前,裴季狸受过几次伤。一次在脖子上,一次在心口,都是公主做的?”
齐胤点头:“也只有公主能伤他了。”
“但公主又肯喝他开的药茶。”
“公主记忆错乱,对季狸的态度也时好时坏。有时候,把他错认成裴驸马,态度就很和缓了。”
宋韫停步,不解:“你不是说,公主是想摆脱武宗的控制,才谎称和驸马暗通款曲有了孩子,嫁给驸马时并不是两情相悦吗?”
“公主对驸马起初确实无意,但驸马对公主的心意足够让他们日久生情。若不是我哥长大,相貌越来越不像公主和驸马,或许这场悲剧会以驸马公主白头偕老收场。”
“我的父亲,是很容易丧失理智的人。当年发现公主骗了他数年,发现自己亲自下令让儿子净身后,他便彻底疯了。他杀了裴家满门,对外宣称公主暴毙,把公主囚/禁在冷宫加以折辱。”
“可怜唤云公主,好不容易从噩梦中逃离,爱上驸马,刚开始新生,希望却又被生生掐灭,她也就疯了。就算如此,先帝还是不肯醒悟不肯放过她,把我哥送去和公主作伴,希望能唤醒公主理智,结果更糟。”
齐胤哽咽了一下:“公主对我哥的情感其实很复杂。当初,公主欺骗先帝,说怀了驸马之子,以死相逼要先帝将裴太医招为驸马。先帝不忍看公主死在自己眼前,于是赐婚,公主怀着身孕嫁入裴家。驸马对公主一往情深,丝毫不计较过往,并全心呵护。暗地里生下孩子之后,公主从不亲自照看,反而是驸马悉心养育,被传是在外弄出了私生子也并不在意,还教了我哥许多医理。人心总是能捂热的,公主慢慢地爱上了驸马,甚至也开始愿意面对我哥。他们本该是很幸福的一家的。但我父亲服食丹药太多后来头疾日益严重,时常丧失理智,竟出宫在公主府就……”
齐胤闭了闭眼:“公主受辱情绪崩溃,便将所有的怨恨都发在了我哥身上,她故意言语激怒皇帝,想让血亲相残,也果然如愿了。我哥虽没有丢了性命,但所遭受的苦难是难以想象的。”
说到这里,齐胤已经泪流满面:“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恨过公主,反而在她不清醒的时候顺着她的意思装作是裴驸马。于他而言,哪怕以这种方式享受母亲片刻的温柔也好。但更多的时候,他得到的是冰冷无情的打骂,甚至是性命之危。”
“先帝也曾想过弥补他,但他什么都不要,冷笑着反问,要皇位有什么用?传给谁?于是先帝选中了我,一来是因为师父说我生来命格非凡,二来,是因为皇室那么多人,我哥唯独不排斥我。”
一人一狗脚步沉重,已经来到山脚了。
齐胤仰头看宋韫:“韫韫,所以你现在知道,为什么只有你和他能听懂我说话吧?除了母亲和松松,只有你们是我在这世上至亲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