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他立约要娶我的事,我早已抛诸脑后,却偏偏记住了这句话,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我二十岁的那年,燕太子依然是燕太子,越到最后关口,王兄越不肯妥协。
他说,已经挑了这么多年了,也不在乎再多一两年。
我二十二岁时,王兄对我说,清儿,别远嫁他国了,留在凉州,寡人给你招个驸马罢?
我说,好。轻松得仿佛心口的石头落了地。
王兄在众朝臣、各大世家青年中物色了一圈,选中了蔡瑱。
王兄说,蔡瑱与我同岁,尚未娶妻,家世煊赫,相貌周正,品性温顺,为人宽厚,素有贤名,倒也尚可。
他在宫中设宴款待群臣,令我躲在暗处,悄悄观察了蔡瑱一回。
宴罢,他问我是否情愿这桩婚事,我点了点头,说,愿意。
王兄叹了口气,道:“蔡瑱这小子矮了点儿,资质平平,无甚大才,性子也忒温和了些,少几分男儿血性。唉,容寡人再想想。”
他又选了一圈,仍觉蔡瑱最合适,却总觉屈了我的尊,因道:“清儿,日后姓蔡的混小子若敢亏待你,寡人替你教训他,定不教你受半点儿委屈。”
我以为我的婚事终于收锣罢鼓,可不想,又是一场竹篮打水。
这次却不是王兄挑剔。
他还未下诏赐婚时,蔡瑱暗中得了音讯,以迅雷之势聘了王家的闺女、筹办婚事、拜堂成亲,前前后后历时一个月不到。
我微微有些失落,但并无太多伤感。
蔡瑱此举,亦可理解。
依梁国律例,凡尚了公主,便不可再纳妾。且为防外戚干政,驸马几难再被委以他职。而驸马的官衔为从三品,虽然不低,却无实权,领一份空饷罢了。何况“娶”个公主,与奉个主子回家无异,谁也不愿天天伺候主子,还得伺候一辈子,稍有不慎不周之处,或许还会惹得龙颜不悦。
是以爵位高等、胸有抱负的贵族们,大多不愿尚主,怕影响自己的仕途。
这又成了桩难事。爵位高的,不愿意娶我,爵位低的,王兄瞧不上。
一拖两拖,拖到了我二十五岁,犹如燕南山的桃花过了花期,求亲者几乎一夜而绝。
我说,王兄,我大抵是嫁不出去了。
王兄说,嫁不出去便嫁不出去,你是哥哥养大的,哥哥养你一辈子又有何妨?
我的眼眶有些湿,我想,我这一生,不会再有人像王兄这样疼我、爱我了。
王兄不再费神费力地给我选驸马,他彻底想开了,与其安顿我屈尊下嫁,倒不如由了性子,嫁个相爱的人,双宿双飞。
他说,清儿,你若遇到钟爱的男子,不论他贫贱或富贵,只要品行好、待你好,寡人都给你做主。
从小到大,但凡王兄征询我的意见或对我有所安排时,我从来都毫不犹豫地回答“好”、“可以”、“愿意”,未曾有一次忤逆过他。
这一次,我犹豫了片刻,才说,好。
活到这么大岁数,我从未自己做过什么决定。我不必做出任何决定,不必付诸任何努力,不必承受任何龃龉,便拥有了一切。可说,我想要什么,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如今王兄给了我自由,教我自己抉择,我却只感到茫然和无措。
我二十九岁时,依然没有出嫁,依然生活在凉州,过着平淡而安闲的生活。
倘若没有那些风言风语,我会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很好,过一生也可以。
公主的婚姻都是君王做主,我近三十而未嫁,众所周知,王兄于我的婚事上又格外挑剔苛刻,竟有些声音,说王兄对我有非分之念,这才枉顾人伦,强留我在身边,更有甚者,说王兄与我之间有苟且之事。
我不在意人如何指摘我,但容不得人如此污蔑王兄。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萌生出了强烈的、急迫的、想要出嫁的意愿。
那年春天,我仍去燕南山上看桃花。
在桃林深处,遇到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生着一双桃花眼,目光清湛。
玄锦为衣,青玉为冠,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见到我时,眸子里闪着亮光,说,姑娘,不想十年后,还能在此遇见你。
我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他是谁。
他看了出来,叹了口气,说,你果然把我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我觉得有些歉疚,便说,对不住,我记性不大好。
他笑了笑,说,那我提醒一下你,我说过,要娶你为妻。
我愣了一下,问,你为何想娶我?
他回道,即使身处黑暗深渊中的人,也会向往光明。
封尘的记忆霎时苏醒,我说,原来是你,我记得你。
我看着他的眸子,又说,我嫁给你。
他微一错愕,旋即笑了,说,日宫里的仙姑,果然和寻常女子不一样。
他走到我面前,离我极近,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笑,既答应嫁我,还想跑么?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便站住不动,他又走近了些,低头看着我,问,我该怎么唤你?
我说,漻清。
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说,廖姑娘,你未来的夫君,唤作温衡。
我点了点头,也未纠正他这声“廖姑娘”,微服出府,我的身份不便透露于人。
他伸手摘下我的面纱,轻声感慨,你和十年前一样美。
听他这样说,我也抬起头打量他的相貌,这才发觉他生得极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那天,他牵着我的手,我们在桃林里走了很久。
临别前,我们约好明日再会。
他问我,廖清为何要嫁给温衡?
我几乎未作多想,说,因为温衡不一样。
这“不一样”的感觉,莫名地吸引着我,竟教我有些兴奋。
公主会嫁给谁?嫁给政治。我嫁给了谁?嫁给桃花。
这令我深刻地感受到了自己,被埋在一切世俗的尘埃下,由骨骼、血液、灵魂组成的、最真实的那个自己。
我不是公主,我只是“我”。
这个“我”不是大千世界山川草木人中的“人”,是一个特别的、独立的存在。
我曾反复忆起“即使身处黑暗深渊中的人,也会向往光明”这句话,后来我终于明白,就像他向往光明一样,身处大光明境中的我,又何尝不向往黑暗呢?
但,倘若没有王兄任性的允诺,没有心里迫切的愿望,这“不一样”的感觉也无法促成我大胆地做出这样的决定。
是以,在我看来,这是神赐的缘分,是上苍的旨意,而我唯有虔诚顺应。
温衡的眸子里盈着涟涟的水光,他低下了头,唇缓缓地印上了我的唇,刚触碰到,又迅速逃开,两颊飞红如醉。
我心中并无太多波澜,不恼,不羞,也无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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