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兄殉国后,母亲病倒,褚灵宾心中痛苦,每天忙完府中大小事务,雷打不动,去看看她的墨麒麟。别的大家闺秀,养猫玩犬,唯她独爱马。开心,不开心,都要跟墨麒麟说上几句话——墨麒麟永远不会泄密。
有时,她会在小厩里遇到陆澄,小厩里的几匹马一直是陆澄在饲候。起初,陆澄见了她,规规矩矩地对她施个礼就走了,并不主动和她说话,除非她主动和他说话,陆澄的回话也总是不苟言笑,惜字如金。
父兄殉国后不久,她和陆澄又在小厩里相遇,施过礼后,陆澄忽然主动对她说,“小姐,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别怕。”
那时候,府外,丁度诬蔑她父兄不听调遣,擅自出兵,导致败亡,父兄被夺职削爵。府里,父兄尚未出殡,母亲病倒,府中大小事务全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不怕,却感到茫然无措,力不从心。
她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好,她让陆澄留下来陪她说会儿话,陆澄就没走,安静地站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她坐在小厩外的石阶上,拍了拍身边的石阶,示意陆澄也过来坐。犹豫了片刻,陆澄默默走过来坐下。
当时,她双手抱膝仰望着月亮,像对陆澄又像对月亮,絮絮讲开。讲她对父兄的思念,对丁度的憎恨,对母亲的担忧,对家事的茫然。那晚之后,她和陆澄约定,每晚在小厩见上一面,陆澄陪她聊会儿天,听她说会儿话。
从那之后,渐渐地,她不再茫然,她的茫然大部分会在每晚和陆澄的聊天中得到答案,既便一时得不到,也能得到几句鼓励。晚上,陆澄陪她聊天;白天,她让陆澄跟在她身边,陪她一起处理府中事务——给她当参谋,帮她出主意,替她跑腿学舌。
有什么东西,在她和陆澄的朝夕相处间萌生,一点点长大。最初二人都不觉得,后来二人都觉出来了。只是,她不说破,陆澄也不说破。父兄殉国至今两年,她的孝期三年才满。除了家孝,还有国孝,她父兄殉国两月后,先帝因与魏国订立屈辱盟约,心情沉郁,以致突发脑风,不治而崩。
褚灵宾到达小厩时,陆澄正一下下摩挲着墨麒麟的后背,墨麒麟低着头,忙忙地吃着铡得细细的草料。
褚灵宾看了看墨麒麟的草料,摸了摸墨麒麟柔顺的颈鬃,按着老习惯,走到小厩外的石阶前坐下。
陆澄跟在褚灵宾身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两人中间保持了一个人的坐距。天上的月亮还差一点就圆了,月光如银,散发出皎洁的光辉。褚灵宾仰头望着月亮,陆澄目视前方。
初秋的风,微凉吹来,风中带着幽幽的茉莉花香。褚府各处皆植茉莉,小厩附近也种了一棵。
茉莉的幽香不绝于缕地飘进陆澄的鼻孔,在这不绝于楼的幽香中,他听到褚灵宾语气平静地说,“我娘担心丁老贼不会善罢干休。”
陆澄不语。
褚灵宾等了一会儿,不见陆澄回应,好奇地转过脸,“怎么不说话?跟我说‘别怕’。”
陆澄垂下眼,“有些事,不是不怕就不会发生,也不是不怕,就能化险为夷。我以为我不说,小姐也会明白我的心意:无论褚家什么样,我这辈子都是褚家的人。褚家好,我跟着它好。褚家有难,我为它挡,能挡多少挡多少,挡不了,我跟它一起受着。”
这回轮到褚灵宾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为什么对我们家这么忠心?”
陆澄抬起眼,眼中尽是回忆的神色,“八岁那年,小姐出钱安葬我娘,带我回府,从那时候起,我的命就是小姐的,褚家的。”
褚灵宾动容,“我带你回来,不是想让你报答我,报答我们家,我从没那么想过。”
陆澄转过脸,看着褚灵宾绝美的脸在月色下反射着微光,“如果没有小姐,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也许根本活不到今天。小姐对我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报答不完。”
“陆澄。”褚灵宾轻唤。
陆澄的心和长长的睫毛,在褚灵宾的轻唤中齐齐一抖,褚灵宾深深地凝视着他,陆澄招架不住地垂下眼,却又忍不住抬眼去看褚灵宾。他的小姐实在是太美了,美而不妖,端庄大气。
褚灵宾歪着脑袋,带着点郁闷又带了点淘气,“你打算一辈子叫我‘小姐’吗?”
陆澄不语,眼神飘忽,不敢和褚灵宾灼灼的目光对视,仿佛那目光会将他烧出个窟窿。见陆澄沉默不语,褚灵宾突然出手捏住陆澄的下巴,利落向上一提,陆澄的双眼猝不及防地和褚灵宾的双眼对视了。
陆澄跃跃欲试地想要垂下眼皮,褚灵宾轻喝,“看着我!”陆澄的双眼被这声轻喝惊得一忽闪。
“陆澄,”褚灵宾盯着陆澄的眼睛,郑重地说,“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等我过了孝期,你娶我吧。我们一起打理褚家,一起侍奉我娘,好不好?”最后这句“好不好”听起来既像征询,又像诱哄。
“轰”的一声,陆澄的脑中、心中同时发生了大爆炸,他在擂鼓般的心跳中呆呆地看着褚灵宾,褚灵宾目光热烈地回视着他。
如此过了一小会儿,褚灵宾笑微微地对陆澄说:闭上眼睛。”
陆澄不明所以,觉得褚灵宾笑得有点不怀好意。
“闭上啊。”褚灵宾催促。
陆澄在褚灵宾的催促声中唰地闭上了眼,心犹自跳得像被猛兽追赶的兔子。下一刻,额头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他马上意识到,是褚灵宾的嘴唇!他的眼睛闭得愈发地紧,紧张和激动使他的睫毛不住轻颤。
褚灵宾的嘴唇不轻不重地压在陆澄的额头上,半晌不动。陆澄的脚趾头在鞋子里慢慢缩了起来,两只手也收成了拳头。过了一会儿,褚灵宾的嘴唇离开了陆澄的额头,离去时,嘬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下一刻,一股温热的鸡舌香扑在陆澄耳边,“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你不可以再喜欢别人。不然,我不依。”
陆澄呆呆地看着褚灵宾,觉得小姐这个笑微微的模样,很像调戏良家妇女的丁七公子。褚灵宾歪着头,带着淘气的神情,“没听懂?”
话音未落,陆澄忽地站起来,双手捂脸,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落荒而逃。
褚灵宾望着陆澄逃跑的背影,抬手摸上自己的脸,指下,面颊滚烫。亲陆澄的时候,她的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不过是硬撑着架势,硬逼着自己主动。陆澄这个闷葫芦,等着他主动,猴年马月!
她微微地笑着,手指抚上嘴唇,回想着陆澄肌肤的触感。继而联想到她和陆澄拜堂的情形:鼓乐喧天,宾朋满坐,她和陆澄一身吉服,拜天地,拜母亲,对拜……
褚灵宾吻上陆澄额头的一瞬间,皇宫中的萧子敬忽然感到心脏一阵难受,以致他揪住前襟,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