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茂做了个深呼吸,没再说话。有些话,不用说,他和陆澄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按照萧子敬的吩咐,萧长茂先进了萧子敬的寝居,陆澄在外等候。
萧长茂大步走进室内,直至萧子敬榻前,“陛下,微臣来了。”他跪在御榻前,轻声呼唤萧子敬。
萧子敬缓缓睁开眼,对萧长茂露出一个微浅而疲惫的笑容,”皇兄,你来了”
“是,臣来了。”
“皇兄,朕怕是熬不过这场病了。”
萧长茂宽慰他,“陛下不要胡思乱想,且放心浆养,过些时日便可大好。”
萧子敬缓缓摇头,“皇兄不必宽慰朕,朕的身体,朕心里有数。若不是想看一眼皇后腹中的孩子,朕怕是早就走了。朕此番召皇兄前来,是要交待皇兄几件事,也要拜托皇兄一件事。”
萧长茂心情沉重,“陛下请讲。”
萧子敬气喘吁吁道,“朕走以后,皇后生产之前,皇兄可临朝监国,代替新帝,暂摄朝政。皇后若是产下皇子,即刻立为新帝。皇兄与皇后共辅朝政,直到新帝及冠。朕已写好一道诏书言明此事,若有人想在朕走后妄生事端,还望皇兄出来主持大局,和陆澄一道,保护新帝和皇后。”
“若皇后诞下的是公主呢”萧长茂问。
萧子敬喟然叹息,“那就立朕的庶长子宝攸为新帝,朕也写好了一道诏书,到时问皇后要就是。”
“微臣知道了。”
萧子敬眼角泛湿,颤微微地抬起了一只手,萧长茂觉得萧子敬是想握自己的手,他赶紧伸出一只手,果然,萧子敬握住了他递过来的手。
“皇兄,”泪水,从萧子敬的眼里流了出来,“小时候,我很崇拜皇兄,处处以皇兄为榜样,想着长大了,要跟皇兄讨个官当。为皇兄分忧,和皇兄一起守护我们大齐的社稷。可是,天意弄人……”萧子敬省略了“天意弄人”后面的话,他不说,萧长茂也知道那四个字之后的话是什么。
哪里是天意弄人,根本是天家无情。
“阿宣,”萧长茂双手紧握萧子敬的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是个好皇帝,皇兄以你为傲。”
当了太子之后,萧子敬再没听过萧长茂叫他“阿宣”,也没听到萧长茂对他自称“皇兄”。多年之后,再次听到萧长茂叫他“阿宣”,听到萧长茂自称“皇兄”,刹那之间,萧子敬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这之后,兄弟二人又说了些令人感伤,但绝无半点虚情假意的话,萧子敬本还想再跟萧长茂多聊聊,可是他觉得自己的气力正在一点一点消失。他告诉自己不能再聊了,哪怕再不舍,也得中止和萧长茂的谈话了,他还得留着一些力气见陆澄。
于是,他结束了和萧长茂的谈话,萧长茂告辞而出。
临别前,萧长茂忽然俯下身,张开双臂,轻轻拥住了萧子敬。连日卧病在床,让萧子敬形销骨立,萧长茂简直不敢用力,他怕稍一用力,抱碎了弟弟。
小时候,萧子敬很粘他,他也很喜欢这个俊秀乖巧的弟弟。记忆中,有一次,皇子们在校场练习射箭,萧子敬射得不如其他几个兄弟准。他看出了萧子敬的沮丧和难过,走过去拥抱了彼时小小的萧子敬。
他记得当时萧子敬努力压抑着眼里的泪,不让眼泪掉下来,郑重地告诉他,自己一定会用功练习,“长大了帮皇兄保卫家邦”。
很多年过去了,萧长茂一直记得萧子敬忍泪的表情,还有他当时对自己说的话。
当年,他拥抱弟弟,是想鼓励弟弟别沮丧,来日方长。今天,他拥抱弟弟,同样是想鼓励弟弟,让弟弟别放弃。
“阿宣,为了大齐的社稷,你要活下去。”萧长茂在萧子敬耳边轻声说。
一颗泪,从萧子敬的眼角滑落,他努力地抬起手,回拥住萧长茂。谁说天家没有手足情此时此刻,他的皇兄给予他的,难道不是手足情
萧长茂面色沉重地从萧子敬的寝居里走出来,陆澄迎上前去,“陛下怎么样了”
萧长茂重重叹息。
这时,吴兴走出来,轻声对陆澄说,“陆大人,陛下宣您进去。”
陆澄一点头,跟着吴兴走进房中。
萧子敬闭着眼,眼角挂着残泪,尽管陆澄的脚步声很轻,但他还是听出有人进了房,向御榻走来,当那人在御塌前站定,他缓缓睁开了眼。
陆澄没想到萧子敬竟然瘦到了脱相,原本白晳的皮肤,现下是萎黄之中透着青,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嘴皮干裂。
他想起了萧长茂方才那重重一叹。
“微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见萧子敬睁开了眼,陆澄当即跪倒在榻前,恭敬地行叩首礼。
“抬起头来。”萧子敬没有说平身。
陆澄不明所以,只得跪在榻前,抬起了头。下一刻,他看到萧子敬凝直的目光。
萧子敬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增一分嫌大,减一分嫌小,是双眼皮,但是双得不太明显。眼睛黑白分明,清澈温润。而今这双眼睛,乌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小小的双眼皮,变成了大大的双眼皮,陷在深深的眼窝里。
此时,这双乌蒙蒙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陛下”陆澄被萧子敬看得有些不自在,轻轻唤了萧子敬一声,萧子敬不应他,依旧定定地看着他。于是,陆澄又唤了一声,“陛下”
这声呼唤过后,萧子敬眼睫轻扇,“朕很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