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到了平家主宅的时候已经一点过了。他没再给七叔打电话。老人家睡得早,他回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儿,没必要再把七叔从睡梦里惊扰起来。平家主宅这么多的客房,他今晚随便找一间住下就是了。明天一早就能见到七叔了。明天一早就谁都能见到了。
主宅外门的守卫认识他,看到他一个人背着包,抄着兜,踏着夜色,踩着小径优哉游哉的走过来,激灵一下,把瞌睡给惊醒了。
“白白少爷!您回来了?”那守卫似乎意味自己是睡迷糊了眼睛或者见着了鬼。没听到一点儿风声,这白少爷怎么就回来了?不是在外面训练什么的吗?
白山又走近了一点,守卫这下子看清他是真正的白少爷了,不是自己的臆想或者荒山夜里的一只鬼魅。
“白少爷!”守卫把自己手上的□□扳正了,冲他点一下头。
“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守着呢?”白山从他身板经过,递给他一包烟,拍一下他的肩膀,“我替老爷子给你道一声辛苦!”
白山与他侧身而过,闪进了主宅的外门。
那好运的守夜小子还愣着,直到白山走远了,他看看手上的那包烟,才惊觉那是一包好牌子的香烟。
“这位白少爷倒是比那两个什么二少爷、三少爷好多了嘛!”那守夜的小子撕开塑料包装纸,抽出一支烟来,点上,自己对着自己嘟嘟哝哝的,“要是老爷子把位子传给白少爷不就皆大欢喜了嘛!那两位也不用那样争来争去的了。连累的我们也跟着提心吊胆。”
白山是平永言的养子。
白山自己的父亲,母亲,他小时候发生过的事情,他都已经记不大清楚了。记忆是零碎的一些片段,拼凑在一起,零零总总,却也勉强拼凑成大幕的一角。
白山印象最深刻的是他出生和度过了童年的前半部分的那座城市,香港。
在他幼年的记忆中,香港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地方。
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灯,整夜整夜的闪着,好像它们都不知道疲倦一样。男人翕动的嘴,从嘴里面吐出的变换的烟雾和韭菜的臭气。女人的媚笑或者是尖叫。尖叫总是连着媚笑,或者有时候又是媚笑伴随着尖叫。盘子打碎的声音。饭菜散落在地上的样子,那猪油腻在地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膜,一层翳。白山小时候见过得了眼病的人,他们无光的瞳孔就是那副模样。与他们店铺门对着门的陈阿伯,和蔼的,拄着拐杖,一双眼睛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他问陈阿伯,看不到该怎么办。陈阿伯摸摸他的头顶,声音温和,“孩子,我虽然瞎了,但是我还是能看得见光。”摩托车呼啸过街道的声音,那车头的大灯亮的他根本睁不开眼睛。男人坐在摩托车上高声说着笑话,在深夜无人的街道像是鬼叫。还有雨滴落在塑料棚布上的声音,有几滴雨滴凉凉的,落在他的鼻梁,让他那面目模糊的母亲走过来,想要抱他。他的母亲以为他在哭泣,以为那雨滴是他的眼泪。多么可笑多么悲伤,她居然以为那雨滴是他的眼泪。他毅然决然的推开他的母亲,一并推开那个暖烘烘的,正在腐烂的怀抱。
然后白山就遇到了平嘉良。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男人。那个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令他胆寒的男人。
确切地说,是平嘉良挑中了白山。那个一向挑剔的男人,只一眼就看中了白山。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能吃饱饭的地方。”男人单膝跪下,高档羊毛料的西裤点在肮脏的地板上。连白山那么小的年纪都为他那条昂贵的裤子揪心。
男人的眼神隐在金丝眼镜后面。白山只能看见他的下半张脸。他的下半张脸是温柔的,毫无疑问。平嘉良玫瑰色的唇微微扬起,他向白山伸出手。
白山看看他,看看自己面目模糊的母亲,看看他母亲手上那沓绿腻腻的钞票,看着他母亲点着那沓绿腻腻的钞票的样子。
白山没有握住那个男人伸出的手。但是他还是跟着他走了。毕竟,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不是吗?
男人握住了他的手。男人很高,他要把胳膊高高举起才能牵住男人的手。
男人带着他走过长长长长的街道,走过香港的五光十色和灰泥污垢。
男人把他由一个深渊带向另一个深渊。两个都是深渊,不过质感和形貌不同。
一个是贫困,愚昧,麻木,看不到光的未来。
另一个是挨打,还击,受不完的伤,杀不完的人,以及握在手中的刀上的一线光。
等到他终于可以不再受伤的时候,他又见到了平嘉良。
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令他胆寒的男人。
男人又向他伸出手,只不过这一次他们已经一般高了。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不用天天杀人的地方。”
男人的语气还是那么温柔,但白山知道,男人的命令是不容置喙的。
男人带着他到了缅甸,绿水城。
好在男人把他交给了别人,自己回了香港。
男人把他交给了平永言。
实际上白山觉得平永言并不像老掸以为的那么可怖。虽然作为平家的当家,他的手腕是强硬了一些,在关键时刻的出手是狠辣了一些,但平永言好歹还是个□□凡胎、七情六欲的凡人,他的渴望他的目的白山都能看得明白。
能看明白的东西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明白的东西。
“终于回来了?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连我站在这里都没看到?”
黑暗里不期然响起的声音,像是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