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晚吓了一跳。
待看清突然说话的人是谁后,她又吓了一跳。
此人怎么那么像,那日在官道上,他们歇脚那家茶肆的老板娘?
顶着一众人目瞪口呆的神情,夏紫玉旁若无人地走到曾晚身边,扬手递给了她一本册子。
曾晚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接。
她便把册子往曾晚怀里一扔,道:“愣着干什么?你这小姑娘,方才的机灵劲死绝了?”
一点不带客气。
熟悉的口气让曾晚几乎断定,她就是那位日常口吐芬芳的老板娘。
这就更让人奇怪了。
“老板?”曾晚略带怀疑地叫了一声。
夏紫玉双眼微眯,盯着曾晚打量了片刻,哟了一声道:“是你啊,我还当哪来的小姑娘,伶牙俐齿的,怪讨人喜欢。”
县令在上头咳了一嗓子,问道:“堂下何人?”
“老泥……”曾晚悄悄拽了下她的袖子,夏紫玉一顿,改口道,“我是夏紫玉。”
“夏紫玉,又是何人?”
夏紫玉抬手一指坐在轮椅上的江鹏,愤愤道:“是他祖宗!”
县令:“……”
他险些要命人将她赶出去,好在曾晚及时递上那本册子,“那个,夏姑娘,你给我的是什么?”
县令接过册子,刚翻开第一页,便听夏紫玉道:“他不是要证据吗?这就是此人勾结涧川官员,欺上瞒下,牟取暴利,欺压百姓的证据!”
县令手一抖,险些被她吼得将第一页撕了下来。
心里却暗暗怀疑,只是一本册子,如何能给人定罪?
然而等他翻到最后一页……这哪是一本简单的册子,分明可算的上是涧川官场黑幕史了!
整整五年,从县令到县丞,甚至连某个小兵卒背地里的那些肮脏勾当,金钱交易,条分缕析,全都被记录在案。
这是一本账簿!
平平无奇的册子仿佛瞬间多了千吨重,县令小心翼翼地合上最后一页,清了清嗓子,郑重问道:“姑娘究竟是何人?这东西,又是从何而来?”
夏紫玉蹙了下眉,不情愿道:“必须说?”
县令严肃地看着她,不容商榷。
夏紫玉撇了撇嘴,沉默了,脑海中逐渐浮出一段根本不愿想起的往事,她本就长得白皙,此刻脸色愈白,肉眼可见的怒意开始漫上眉眼,半晌,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开口道:“我是他的亡妻。”
曾晚一愣,想起盛怀言和她提过的那些传闻轶事,再看向夏紫玉怅然的神情,不知怎的心头忽然狠狠地揪了一下。
事情的全貌如何,尚且不得而知,可她就是莫名觉得,该是个悲伤的故事。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把堂上的几人砸的都有些晕。
县令迟疑片刻,道:“此话何意?”
夏紫玉冷哼一声,斜睨了眼江鹏,这才将往事娓娓道来。
正如曾晚所想,夏紫玉便是盛怀言口中,那位从小便被定下与江家婚事的夏家大小姐。
定下婚约的时候,夏家还是京中贵府,家中官至一品,算得上门当户对。
两家的长辈都欢喜这门亲事,便催着早早办了,因而夏紫玉嫁入江家时还未满十四岁,江鹏比她大一些,却比她更像个孩子,血气方刚,根本禁不住上京城的诱惑,成亲没几天便开始频繁出入风月场所。
夏紫玉做不出那些去风月场所寻夫的出格事来,一气之下就卷包袱回了娘家。
江鹏来寻她的时候,态度倒是不错,二人也确实夫妻和睦地过了月余,谁知好景不长,他又被人撞见在另一处花月酒楼。
夏紫玉故技重施了好几次,江鹏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去夏家认错,总能把人哄高兴。
她那时太过天真,还在为自己驭夫有道而沾沾自喜,直到某天听见家里下人的私语才知道,因为她,夏家在上京的名声都臭了,人们在背后说他们傍着江家这棵大树,卖女求荣。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被江鹏耍得团团转。
这一次,夏紫玉终于下定决心,要与江鹏和离,夏家上下高门紧闭,将所有为江鹏当说客的人全都拒之门外。
可谁也没想到,敲开夏家大门的却是一纸圣旨。
圣旨上说,有人检举夏家包藏祸心。
来传旨的公公随后带人将夏家上下翻了个底朝天,竟真的在夏老爷的书房里搜出了里通外敌的书信。
夏家全家当即就被羁押在府里,江鹏及时赶到,以江家名义作保,保下了夏紫玉。
从夏家离开的时候,她紧紧地拽着江鹏的衣袖。
她以为自己抓住了救星,却不知道,她是从黑暗中踏入了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只用三天,上面就判了夏家满门抄斩。
速度快到,她甚至怀疑所谓的“通敌书信”还没有送到皇帝手里。
夏紫玉不愿相信,整日整日地哭,放下所有的身段去求江鹏,求江家救救他们,换来的却只有夏家上下三十五口人冷冰冰的尸体。
和一位忠仆拼死送来的真相。
真相就是,夏家根本没有通敌,而这一切,全是江鹏在从中作梗。
那一刻,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仿佛踩在棉花之上,每一脚,却都被扎得鲜血淋漓。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好似被人一块一块地剜着筋骨,每剜一块,都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夏家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因为她的懦弱无能,是她害了夏家。
那段日子过得实在是浑浑噩噩,她都不知道是如何与江鹏相处的。
只知道等回过神来,她已经在忠仆的帮助下,假死逃离了江家。
临走的时候,就顺走了这本账簿。
为了不被江家人识破,她一路向南,走了很久很久,才来到此地,靠着一手好茶艺,开了那家茶馆。
“老娘还当这账本子用不上了,果然,恶人自有天收!”夏紫玉咬牙切齿道。
一番故事说得堂上众人唏嘘不已,纷纷向夏紫玉投来同情的目光。
县令也叹了口气,此事既是家事,又涉及上京的两大家族,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地方官左右得了的,便只好将精力放回到眼下的案子,敲了敲账簿的封皮,转头道:“江鹏,对这位夏姑娘所言,你可有异议?这账簿,是不是你的?”
然而过了许久也无人应答。
曾晚原本还沉浸在夏紫玉的悲惨遭遇中,此刻也忽然意识到,自从夏紫玉进门起,江鹏似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