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寇猖狂。
点将南下。
烟波楼驻江迎客的第五年秋末,长军跨过南北千里循水而下。
坐于高楼中拿团扇遮目,眺见那军伍如一柄利剑刺进城门,笔直凶悍,锐不可当。
踏乱了长街秋色,纷纷扬扬。
自两年前江上流寇四起,劫船掳人祸事频发,来到这洛临城的兵马已然数不清换了几拨。
个个气势汹汹而来,偃旗息鼓而去,好事没做多少,倒是将本不富裕的城池薅走了一层又一层脂膏。
烟娘自家小本生意,深受其害。
烟娘手中扇摇啊摇,支着窗杆往下瞧。目光随意扫过鲜艳飞荡的旗帜、渐行渐近的马腹、沾着尘土的盔甲、与背光中一长排看不清面目的脸孔。
响彻长街的蹄铁洪流中,她转头吩咐伙计:“去把门掩上,别让那些兵油子进来搅了场。”
她说着漫不经心撤了手中撑的窗杆。
一阵清风,刮掉了松松握着的扇子。
脱离雪白掌心的掐金丝小扇往下跌,正正敲上军伍最前头一人的肩甲。
铛。击甲声。
扇子落地,马蹄不停。马背上那人低头看了眼扇子,仰首看了一眼她。
烟娘正急忙探头追她的扇子,猝不及防,接了这一眼。
西跌的日光笼罩长街喧嚣,骤然借这半敛窗扉揭开一幅惊鸿卷。
长指纵马疆,身背如张弓。银铸盔甲连同头盔下的那张脸,都沾着跋涉而来的尘土。
长眉入鬓,眼盛山水,清凌凌却生倒勾。
浮尘分明的方丈间,囫囵一眼,竟如拨云见观音。
烟娘蓦地想起前日楼里不小心打碎的一盏琉璃杯盛的西域酒,月下艳色掺着碎光缓缓流淌。
大抵也比不上这人抬首望来时,惊人心魄。
长街旌旗高荡,万军接踵,遥闻号角声东起。
窗扉全合。
烟娘犹自怔忪,她花三两金买来的掐金玉扇,竟是这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
烟波楼择江临高,一开数年,迎来皆是客,送往又回头。
入江讨生的人惯常要来这里温一杯酒喝。
尤其将寒夜里,楼门前兜拢着的白帘布被里头的灯火映得红通通,甫掀开,便被酣熏热气冲罩了满头满脸。
一望四下,明光浮红,声喧人沸。掌柜的靠在案后拨算盘,灯下鸦发堆鬓容色昳丽。
但凡有人逢见这姿容绝妙的楼掌柜,都要奉一声烟掌柜。熟识的便唤声,烟娘。
挂汗巾的小二笑迎着客进门,去靠窗偎火炉的小桌。
油灯搁进角落,刺啦燃起小炉火,酒壶放上,不久,烹出袅袅香雾。
江寒尽去,咂舌叹息。
早前见过的大阵仗风波未定。
“晓得不?北边来的,说是到这边守城。”
“哼,不过又是一群乌合之众……”
“嘘——不可不可,今时不同往日。可看见当头领兵的第一人,那可是……”
割亮北境长夜的将星。
去年胶着数月的均望城一战,此人带三千精锐夜袭敌营,斩敌军帅领于马下,连溃敌军使其弃城奔逃至百里之外,将这座二十五年前割地赔付与夷狄的城池重纳回大朔朝版图。
而均望城,已是这位大将军六年来拿下的第九州城。
北征夷狄国壤,西踏璋云峰尽头,占去国土四分之一的北境十二州在经历烽火屠戮分裂的苦难年月后,终于沉沙埋葬百万军民的土地上迎来了实至名归的一统枭主。
大将军功名俱赫,帝王千里赐令,封其为定栾王。
迎臣授柄,食邑万户,功爵可继。
至此,这位定栾王一举登到帝王垂旒之下的庙堂最高处,无人可夺其光芒。
后不到一载,帝王以体恤功臣休生养息、而江南流寇为患之名,收回北境军令,点将南下。
围众中,说话那人将酒碗当惊堂木一放,唱叹一句:“功高盖主啊功高盖主。”
人声繁杂。
照亮账本的灯火噼啪一晃。
天高皇帝远的事情传到这偏僻只雨多的地头,不过传成几折戏本。
小调忽起,琵琶声骤。
不知谁点了台上一曲撷芳令。
烟娘便在咿咿呀呀的腔调中回神,翘指按了按鬓边。
灯油烧暗照不亮账本,伙计捧来油壶添油,她正捻着剪子将灯芯挑起,又听那边在说——
“模样俊得嘞,不知道可否说了女亲?”
“瞎说什么,是……”说话的人几乎将这个字眼含在喉口里哼出来,“女、王侯……”
“我的天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