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拢月不过几个呼吸,倏忽云散,月光跌落。
巡逻人窒住的口鼻一松,大喘几气,忙往变亮的甲板左右张望。宽阔的甲板上一览无余,同样拿着油灯的几个弟兄正从四处走过来。
“……冬子怎么愣着不动,被风吹傻了是不……”
“他奶奶的这天冻死人,老子真想进里面舒舒服服躺着喝酒吃肉!”
“哈哈,喝酒吃肉你小子就满足了,没大出息。三楼东南房那美人看到没,等老子有……”
几人高声呼喝着擦肩走过,交织的路线将偌大甲板上重新布成密不透风的大网。
落后那人慢几拍起步,一手提灯,一手心有余悸地摸着喉咙,啐道:“什么邪风……”
油灯下六尺,无人低头看的地上,几点间隔数米去往船舱的水滴被江风刮飞。
高高荡起的香云纱半遮半掩窗后的影影绰绰。
一楼戒备最严,探过去几间舱室都是绑人的,乌漆嘛黑一片呜咽哭泣声。想必就是那数十被绑的奴仆护卫等人。二楼某间开着小宴,数个男子围坐,拍开了红封坛泥,正大啖酒肉。
酒气说话声从半敞的窗口飘出,斜对窗坐着的灰衣壮汉正嚷得兴起:“……抢艘船使唤咱们这么多弟兄,那些软脚护卫咱一打三都算给面子。再说,费劳什子功夫要赎金,船上那么多宝贝够嚼吃了——”
话音未落,被另一把粗嗓子抢过话去:“你小子是不是傻,那可是黄金万两,莫说多待两天,十天半个月老子都干!”
“十天半月忒的无趣!这船上连个年轻漂亮的娘儿们都没有……”
唾手可得的大笔财富使他们越发志得意满,豪气高昂得要掀翻天灵盖。
“年轻漂亮的娘儿们没有,带把的倒有一个。喏,就在那三楼东南房……”
“去你娘的,老子不走这路数,你要恶心死老子!”
“哈哈哈老李你真不识情趣。想想那张羊羔子一样害怕又逞强的脸,真他娘带劲……”
一群张扬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莽汉里,有人始终清净地坐在一旁喝酒,众人唤他二头领。
二头领坐的位置背对窗,黑衣勒出猿臂蜂腰,通身悍匪气。他音调沉慢,掐停了越来越放荡的谈笑,“最近风声紧,这一趟不同以往,都小心些。老四,三楼东南房先不动,那可是我们万两黄金的保票,不得有一点损失。”
“是。”
“这一趟都辛苦了,回去少不了论功拿赏。”二头领环顾众人,接着道:“见财还是见血,最多不过后日。此次入城的兵马不同以往,今晚都不要睡死,警醒点。”
“是!”
接下去说的便都是些脏耳朵的污言秽语,今安没有听下去,离开半敞的窗边,往三楼走。
刚刚数人谈话,口音皆不似洛临城本地人。州府尹口口声声这伙江寇皆是附近城池流民聚集,生计所迫无甚本领,不过仗着江上地利,这才久攻不下。
可如今单看那位二头领,便不肖为生计所迫的普通莽夫,行事章纪有度,来路必不简单。
江上行船商事每况愈下,这样颇多能人的队伍竟因蝇头小利在此地盘旋两年之久?若是为利聚集还轻省些,但看这抽丝剥茧下的盘根错节……
此时距离今安出江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月近中天。站在第三层舷梯举目四望,远处近处皆是无际的黑暗与澎湃的江流,身处若孤岛。
孤岛上劫掠者的发财梦与被劫掠者的惊慌恐惧各成天地,交织出光怪陆离的声响,在脚底震颤。
“这又是不是虞家自编自演安排的一出好戏呢?”
不管前路如何,这一窝虎穴,她都要闯上一闯了。
——
三楼东南房。舱室侧面开了扇窗,窗下悬空十数丈,直落静深江面。
风进来,翻卷桌上摊开的书页。玉青色香台灰烬堆积,立着支单薄线香,袅袅孤烟几欲乘风化作天边下弦月环绕的云雾。黑夜作纸,云月入画,窗边人一动不动看了许久。
忽而风声大作,卷着香云纱刮进大敞的窗内。
有人闯入了他眼中这幅画卷。
来人携着极具侵略性的寒冷气息,长靴踩上光洁的墨檀桌,一个照面即伸手钳住他的喉颈。
几乎贴上耳边的声音低柔:“虞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