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成男子身量尺寸的衣裳当然不合女身,她用了长带绑着腰间收了几寸布料皱在那里,又将累赘的广袖在腕臂上缠绕成夜行衣的束袖样式,袍裾却是拖沓到脚跟后一截。
像一坨裹得密不通风的虫茧,寸步难行,更别提要在这艘船上自如来去。
一下裂帛声,藏进门外高扬的酒令喝喊中。
她俯身撕掉了过长的袍裾。
袍裾裂开的短短丝线拂至脚背,下袍缝处隐约露出光滑的小半截小腿并脚踝,裹着远胜缎布滑腻的蜜釉。
这样的穿着莫说登大雅之堂,便是走在路上不小心被人看到,那人都要捂上眼睛说几句世风日下伤风败俗。但比之销金长街上的红红绿绿,这一身又实在算不得什么。
分明是凶煞的罗刹,转眼美艳人皮一披,从浓暗夜色行走进烟红烛火下。
望来的眼里一如既往的睥睨之色。“多谢虞公子援手。”
随着她坐下的衣料摩挲声,最后一片雪花终于落下。虞兰时拿着书卷头也不抬。说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雪停了,江上夜风却越发猖狂哭嚎,刮得窗扉摇晃吱吱呀呀叫着。
门外看守的那些人发出酒足饭饱的餍足声,窸窸窣窣地小声下去。
“要不要进去瞧瞧?”
“瞧个鬼,筋骨软得很的病秧子,难不成还能从窗口跳下去?在外面守着就是了,别给自己找事做。”
“是是……”
月过中天,离薄曦亮起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时辰。室内只一架拔步床,床帐轻幔垂下正随着夜风起伏。
今安扫了一眼便挪开,看向桌前抓着书卷看半天不翻页的人。
虞兰时心里情绪如墙上烛影焦灼摇晃。
今安伸手按下他抓皱的书卷,“公子就当今夜无事发生,至于旁的一概别去深究。”
他问道:“可是我父亲请你过来救我?”
“就当是罢。”如果忽略燕故一以议事由头在虞家行监管之实时,虞家老爷铁青了脸色的话。请这个字,倒也颇能概括。
一句话就打消了他问下去的念头,问再多都可能只是得到这般模棱两可的回答。她明明有所图,却不肯透露丝毫来历与打算,教人怎敢轻信于她?
虞兰时一张美人面上两道清墨般的长眉拧皱。
她将书卷捋正,放回他手中,“虞公子,你只需知道,我们如今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生死祸福,避无可避。”
书卷上横平竖直的墨迹纷乱得一如眼前的境况,随着对方袖摆上的繁复纹路,一同挤入他眼下。
生死福祸,避无可避。就如踏上这艘船,遇见这个人。是福是祸,谁知道呢。
今安撩窗纱往外探了一眼,转头对他道,“天亮再来找你。”
他应好。
风起风落,窗台的人影消失了。强弩之末的烛火熄灭,叹出一缕青烟。
今安在那扇窗下停了一停,看窗口暗下。
若他与贼寇真有勾连,此时便是去找外面人将她拿住的最好时机。
只趁天亮,即可瓮中捉鳖。
今安眺着远处的山影,听着江涛一下一下地拍打上船扳,等待着。
她立于船檐向外探出的三寸来宽的狭地上,如临峭崖,其间风刀推拥,数丈下万钧黑水潮涨吞落。
过于宽大的衣袍被风刮荡得像几欲振落的红蝶翅膀,却又被那副身骨牵扯着,险而又险地悬于一线生机上。
数到第一百八十声。窗内仍是寂静。
她离开狭地纵下一楼,绕进廊道。
路上又避过几趟交接巡逻。
臭名昭著的贼窝在这两年间发展之迅猛令人触目惊心。该知他们明面上做着烧杀劫掠的勾当,暗地里也在不断招兵买马壮大势力。若说没有与其他暗藏的权柄相勾结,今安是半点也不信。
她趁着夜深去了一层囚人的地方探查,见到前后门窗皆从外面被锁住,看守人手换岗有序。
如果当真无辜,这些为数众多被绑的人质,如何能在这场死伤无法避免的劫祸中保全下来,才最是棘手。
拐入二层,这里酒气谈话声已经消弭,廊道狂风掠起她的袍裾发缕。
黑暗围拢孤船,潜藏无数未知杀机,亟待东方破晓。
忽然一声重响在这沉寂深夜炸起,尔后几声怒骂。
今安猛地抬头望去——
是三层东南房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