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安解决完手尾后,返回到三楼。
这边的审问早已结束。
通室狼藉里,受了鞭刑的人昏倒蜷在地上,鸦黑浓密的长发拢住半张面容。
今安低头仔细看了一会这张冶丽又易碎的脸。
如若不是这人当真城府深沉,瞒得滴水不漏,甚至不惜以身作诱引。便是虞府切实与江寇无甚牵扯,起码,不是同流合污的牵扯。
无可否认的是,他很听话。将方才这场戏演得半真半假,糊弄得那群人要窝里斗起来。又硬生生受住了一顿鞭刑。想必对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来说真是平生仅此一遭,也痛得很。
但愧疚心于今安实在欠缺。
她幼时险作路边冻骨,或许也有过双亲疼爱的温暖时光,但太小了,早已被后来的饥寒磨得只知苟命贪生。即便后来拜入北境军麾下,从戎生涯也皆是你死我活的滋味,现今她看来只要不关乎生死,都是小事。
这个世道,做守山人固有傲骨,可山洪崩塌无常,可有瞧瞧山脚下是来犯的罪人,还是守了千百年的忠臣。
管他是谁,不也都淹成了惊涛洪流里的一声哀呼。
今安有立足当世的野心,也有审时度势的功利心。
她将人从头到脚扫视了几回,心头斟酌着,救下这个人能带来的是什么?虞家奉着这个恩情回报给她的价值,可够补足救了这人的操劳,又能为她在靳州立势助力多少。
昏沉疼痛间,有人将他从冰冷地上拉起,揽入温暖的怀抱。虞兰时浑噩睁眼望去,浓雾攀窗,满室灰暗。
倒是像垂怜他般,将不现世间的日光尽数收进面前这双眼睛里。
今安将人放上软床,将凝在他额角的一点脏灰抹去。
“没事了。”
——
山霭低回,云雨忽至。
白墙黛瓦间一片水色淋漓。
这样烟雨缥缈的时节在南城水乡最是常见。飞丝沾衣,屋檐落珠,各色油纸伞汇入街头巷尾。
着艳裳长裙袅娜穿行的姑娘是其中最靓丽的风景,执的纸伞也多是轻而巧,二十四骨的秋海棠花样。
也有浪迹天涯的北边来客,戴着灰斗笠踏过湿滑的青石板路。
而竹筏乌篷上,多是好及时行乐的公子哥,二三结伴,趁兴乘舟荡过城中的清溪弯桥。和曲应歌,快活肆意。
烟娘撑着伞走过石桥中央,在偏伞抬头时,听到了几句赞女儿美的唱词。
转首一望。
几个锦衣长绦的少年郎笑着,立于乌篷船头遥遥向她见礼。
我却已是过了脸红心跳的年岁了。烟娘内心毫无波澜,撑伞提篮步下桥头。
包子档上掀开的笼屉热气蓬勃而出,将隔壁摊的胭脂水粉都熏染得看不清颜色。
不时有相识的人向这位数年前艳冠洛临的烟掌柜问早。烟娘边笑边应,一路采买,转过几条小巷,回到了烟波楼。
画描金钩高高挂的牌匾下,伙计金阿三接过她手中的油伞和篮子。烟娘捻帕拂去肩上袖上沾着的雨珠,边踏过门槛边和他絮叨。
“大掌柜哟,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下雨天的哪来的那么多客人。再说,人家都跑到江边看热闹去了。”
烟娘收回拭桌面灰尘的指尖,随口问道:“看什么热闹?”
“大掌柜你还不知道?”阿三耸眉拉眼地做出个滑稽的惊讶表情,“就是虞家府上那根顶顶金贵的独苗苗,昨天叫江寇抢去了。”
烟娘正被他的表情逗得忍俊不禁,听到又是那帮凶恶江寇,不由得皱眉:“那伙贼人竟然又来了?不是说已经解决了吗?”
“哎哟,谁知道呢,这一天天的……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那虞公子恐怕活不过这关头咯。”说到这里,阿三打了个寒颤,“有道是泼天富贵得有命来享,幸好阿三我天生贱命,阎王爷看不上。诸天神佛啊,只当没听过金阿三求暴富发财的胡言乱语罢……”
在阿三神神叨叨的声音中,烟娘问:“可是阑井街那一户虞家?”
“是呐大掌柜,除了那一户,这城中还有哪根顶顶金贵的独苗苗。”
说起阑井街虞家的那位公子,烟娘颇有印象。
若说洛临城是盛世遗留下落尘的旧王冠,阑井街虞家即是这顶旧王冠正中镶嵌的那颗最昂贵的明珠。
大朔开朝皇帝还撸着裤脚在乡下种地时,虞家的先祖已驱船横贯于逐麓江上。甚至据已不可考的许多本地传言,传道虞家先祖有从龙之功。
不过虞家先祖醉心于黄白物,不肯入庙堂,皇帝便开了持令通商的特权,为虞家后来成为独霸一方的皇商巨贾铺好通天大道。也幸得先祖不耽权势,虞家避过了立朝后开国功臣先后被戮的灾祸。传言等等等等。
总而言之,经过三百多年十数代积累,如今的阑井街虞家即使已不在江贸上纵横来去,光是铺往天下各州的枝节利益,也足够后辈子孙躺吃个好几辈子。
然而,真是泼天富贵,注定得失。
虞家旁系虽枝节繁杂,主家近几代下来却日渐凋零,这一辈就得了一根独苗苗。偏偏虞虞公子先天不足,自小病弱缠身,几经重病要夭折,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虞家老爷遍寻天下名医良药,总算是将这根金贵的独苗苗辛苦拉扯到舞象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