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全陨,余烬乘风。
一丝硝烟随风掠进一扇大敞的轩窗内,泯于轻幔摇曳中,一点灰雪落上云水蓝裳。
这截衣袖原本是被精心挑于熏笼上,熏香平褶,于行止间流风回雪,最狼狈之时不过是沾上点顶顶清雅的水墨,或是在逐耳的丝竹声中泼上抹皑皑酒香。
总归不会像现在这个时候。
被它的主人罔顾体面地,攥起了无数褶皱,又浸薄汗,覆在底下的偾张的血流与温度,处处糅杂圣贤书上不肯明言的意味。
但这一切都被粉饰在尚算完好的缎面下,蛰伏在这具身躯下,在无锋无害的软榻流帐中迂回盘旋。不敢彻底地袒露给眼前人,只在他的呼吸声中泄露一丝端倪:“别走。”
她说过“没有下一次”。
何来下一次?
不能名正言顺留在她身边,离别没有尽时,每个下一次都要靠偶得的机缘才能成见。
他深知她厌恶被人欺瞒趁机,却禁不住贪婪驱使,以致于步步为营才在她身边挣得的一点点位置,一而再地被自己的失控贻误。所以这一次,他切不能再露出半点马脚。
但还是忍不住,在看到她甩袖转身的时候,抓住了她。
这一袭朱衣,犹胜烟火打亮楼阙,灼疼了他的眼睛,触手极凉。
凉滑的袖尾抓在指间,像留不住的一缕清泉水,对于方才喂了自己一大把火的人来说,无异于长途跋涉后天降的救赎。
火太大了。
片刻便窜进四肢百骸,血液全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将从前回梦的艳寐尽数牵出,烧得他心肺枯焦,喉口干裂。
身体里的水被灼干,骨头成了焦炭,剩下鼓噪的心脏和无解的欲望,提扯着浑噩意识。
要他不得好死。
谁教他做下这等无耻行径。
在她来之前,他还剩一点苦苦支撑的清明,被此时贴近的冷香一埋,之前压抑下的情潮全数反噬。
他不敢直起身,怕不听话的东西脏了她的眼,他也不敢抬起头,怕脸上显露的狰狞惹她厌恶。
世人常道以色侍人者轻贱,人贱自贱。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会有今日,但今日一来,他只能拽住这一点轻贱。只能拽住手中这一点凉薄的布料,往脸上遮挡,同时深嗅上面一丁半点的冷香,稍解鼻喉咽血的干渴,也助长了腹腔的火焰。
嗅得越多,噬得越痛。
饮鸩止渴。
窗外流光一去,眼前的黑雾开始一重叠过一重,在二人身周徘徊。
眼前人察觉到了不对劲,伸手来抬起他的脸:“你怎么了?”
方才明光中一瞥,他的脸色红得不像话,像灌了几坛酒的烂醉鬼。
可酒不会让人变成这副模样。
扯她袖子的手不似醉后的无力,力道极重。没有酒气,只有不知在这方天地沉了多久的檀香,混杂着他压低的喘声。而且他在战栗,怕冷的战栗,但是他身上分明滚烫。
热气几乎透过衣衫,透过两人间相隔的距离,传给她,烫到甫一触及他的脸颊,便被令人咋舌的温度惊到。
“你——”今安的话声未出,便被他极快地攥住手,如攥住一根救命稻草往脸上紧贴,阖眸一声喟叹。
像是毛绒绒的狼崽未长獠牙时,偎在母亲腹怀,极依恋的姿态。
他沉湎地,先是脸颊,而后是鼻尖,辗转磨蹭过她掌心,深埋进去,呼出的热气染开一片濡湿。
黏腻极。痒极。
靠得这样紧,热到不同寻常。手掌顺势从他的脸颊、耳根、额际摸过,无一处不是滚烫,越摸,今安眉心越是蹙起。
他任由她摸,巴不得,长睫黏作几缕,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扑扇,掌心贴在她的手背,汲取着这一点解他渴又令他痛的凉意,喉间咽出一声又一声舒适的叹息。
沉沉地,含着砂砾一般,搔动气流。搔磨她的耳根。
这副模样,再没有其它解释了,再是深想,也不会想到是眼前人自己以身作饵,设下的陷阱——
“虞兰时,你被人下药了。”说着,今安探手而下,去挣开他的抓握。
又是一声尖利的长啸,携着刺眼的光芒划上天际,从轩窗的裂口划破这一室黑雾。
亦将她满身红蝶点燃。
他弓着背半伏在榻上,云水蓝裳清澈地铺开,欲盖弥彰,浇不灭底下暗火。从来服帖裹到喉下的领口开了条缝,就像是藏在这具身躯内的难言躁动也通通借此爬出,顺着倾向她的头颈手,攀向她。
睫尾晕红的眼里写满渴望,在天光乍亮的一刹,贪婪沿着她的袖口,看向红蝶覆满勾勒出的曼妙,去到襟口金绣的一团结花。
花开在裹挟他目光的饱满轮廓上。
再到她抿起的唇,淡色的眸。
满身旖旎的朱红,满身旁观的冷清。
矛盾至极,诱人至极。
她的沉着越显出他的狼狈。她的漠然越掘出他的欲望。
他忍无可忍,猝然沿手背去握她的指尖,张唇吻上,呼吸也烙上去,在漫室弥漫的璨亮中抬眼看她:“救救我。”
桃花眼里浓雾乍破,几要溺亡的沉湎无处遮掩。色红近妖的柔软轻碰上她的指尖,继而无法自抑地重重吻住,留下一串濡湿印子,舔舐而下——仿佛是拿到可以解他毒火的解药一般,不肯轻放。
他眼中的清明在肉眼可见地流失。
过不了一时半刻,就会成为一具情慾的傀儡。
她抽出了手。
回身拿起桌上的茶壶泼向他,冷水迎面,更冷的是她的声音:“你清醒一点。”
如同兜头的一个耳光,将他所有激越瞬间制停。
茶壶里的水太少,远不能浇熄作祟的燥热,只溅湿了他的前襟和半边脸。水滴滴答答沿着挺秀鼻梁滑落侧颊,滑至耳根,洇进鬓发,洇进榻上深色的锦被中。
榻上的枕被早已被糟蹋得乱糟糟,随风而荡落在她背后的帐缦反而最是齐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