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溪的冬天没有冰雪,却远比龙河更难熬。
南方的气候更加湿润,暑天的时候充裕的水汽几乎都能糊住气管。而身处寒冬,鲜明的湿度带来的是刺骨的湿寒。在没有暖气供应的城市里,御寒的成本格外的高昂。
中央空调中呼呼地吐出干燥的暖流,房间角落里的加湿器同样静默地工作着。
装潢奢华的房间内,男人哼着不成调的音节,亲自添水沏茶,空出手的时候还摆弄一下桌上的插花,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这样金贵富裕的陈设布置,却偏偏没有佣人打点,但男人似乎也很习惯这样凡事亲力亲为的生活。
“真有意思,三生花的碎片……竟然会在一个凡人身上。能与那种等级的灵草共处无恙……呵,他到底算不算凡人还未可知。”
男人安然坐下,滚热的茶水倾倒入瓷杯,在氤氲的茶香中男人左手持笔在笔记本上写画。
“那个小子身上有一部分,凤溪大学里也藏着一部分……”笔端在纸页上轻轻敲打,留下点点墨痕,“一株堪比仙品的灵草被拆得七零八落,才得以避人耳目苟存至今,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
“看钟前辈那边探知受到的干扰程度,这两块应该不是全部……剩下的会在哪儿呢?”男人伸手摸上烫手的瓷杯,皮肤都被灼红,可他却依旧握着那片热度,指尖的刺痛让他的思维更加明晰。
“桑家吗……可他们似乎有防范了。是桑家那个少爷在和安家兄弟冲突的时候看出什么了吗,竟然让桑振乾那个老家伙有了动作。虽然没摸能到我的人,但我也不方便再操作了……”
笔在左手指间旋转,男人的神色中浮出些许不耐:“自从某些变数出现,越来越束手束脚了。”
房门被突兀地敲响,男人抬起不带情绪的眼看向轻缓开门的安泽。
被冷漠注视着的年轻人眼神闪躲,全身都不自觉地瑟缩。毕竟因为他冲动粗暴地挂出了悬赏,才在龙河闹出了乱子,这一段时间龙河都会被执法堂盯着没法行动了。
“大,大人……”
“别跟我解释那些我已经知道的事情,浪费你我的时间。”男人扔下手中的笔,端坐在椅子上,开口截断了安泽低弱的语句。
“是!”安泽神色一凛,把心虚和惧怕一并收敛,用公事公办地口气向男人汇报。
“大人,您让我联系云家那边的人,他们答应了。下周就在萤岗市,云谢邢会亲自和您会面,他们请您做好准备。”
男人的勾了勾嘴角,扬起讥讽的笑意:“是个好消息。但就云二少如今的境况而言,他架子还摆得挺大。被那对姐妹压了一头逐渐失势,败家犬一样地接受了我的提议,还端着云家继承人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这种看不清形势的蠢货输得不冤。”
安泽安静地听着男人饱含讽刺的言语,不禁回忆起自己登门的时候,云谢邢那派云家人翘上天的嘴脸,此刻对自家大人的评价深以为然。
“罢了,毕竟我也有事要请他帮忙,各取所需而已。”男人瞥了眼身旁年轻人那张藏不住情绪的脸,挥挥手,把人赶回暗室里炼药去了。
“如果有云家那个傻子帮忙,凤溪大学里的那截灵草差不多就算到手了。倒是那个凡人那边……摸不清楚那个烦人的变数,难得让我算错了好几次,暂且放着等待机会吧。”
与诡计盘算作伴的男人咽下微苦的茶水,默然望向窗外在凛冽风中摇曳的枯朽树影。
人心诡杂变幻,而寒冬千年依旧。
顾苡谦略显单薄的衣摆在风中翻飞,他徒步走上了依山延伸的台阶,靠近了那座立于山巅的“工厂”。
东江被阴云笼罩,而与它毗邻的白林落着蒙蒙细雨。
海拔愈高,明明应该愈加寒冷。但在这座山上越靠近顶峰,温度反而越高,仿佛在靠近一个熊熊燃烧的熔炉。
不过温度的改变对顾苡谦而言并无意义,他本人就是一座移动的寒渊。
在不曾被冰雪拥抱的南方城市中,细密的雨丝在他周身凝成雪花,无声地避开了黑衣的魔修,落入土地化作泥水。
远远的已经能看见那座工业风的庞大建筑,山尖似乎是被人为削平了,宽阔平坦的土地承载着这座充满着钢铁和火焰气息的“工厂”。
“先生!这边这边!”
一个站在屋檐下躲雨的女孩冲着顾苡谦挥了挥手,撑开一直握在手中的黑伞抖了抖,急急忙忙地向远道而来的客人跑去。
留着寸头短发的女孩给客人撑起了伞,皱着脸在顾苡谦身畔打了老长一个寒噤。
顾苡谦默默散去了真气,霜雪散尽,长至小腿的衣摆终于是被雨水沾湿。
“抱歉抱歉,我那个臭老爹就是不靠谱,明明说了要迎客的,结果往炉子面前一站就什么都忘了,还麻烦你一路走上来。”袁云烟身上还残留着火与烟的气味,她在顾苡谦的视线中抬手蹭了蹭脸侧,试图把白皙皮肤上沾染的黑灰抹掉。
没有戴面具,但仍用雾中花掩饰了面容顾苡谦阖眼轻语:“无妨,袁家主身为器修,专于一途不务闲杂,沉迷一些倒不算坏事。”
袁云烟瞅着伞下那张恬静的面容吐出文绉绉的话语,表情却逐渐变得惊恐起来:“你这……不是气话吧?”
“?”
“我妈和我爸离婚前一天也是这么说话的,第二天大清早上直接把那糟老头子从房子里拖出来暴打了一顿,拿上行李就走了……结果我爹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爬回去看炉子,哗,那满地的血啊,洗都洗不干净……”
女孩在顾苡谦毫无波动的眼神中倏地想起了此行的正事,猛地止住了喋喋不休的话头,讪笑着挠了挠自己的短发,把人往门里引。
“那个,先生,你能不能当没听见,我……我就是话多了一点,别让我爹晓得我在外人面前把他的老底儿给漏了,不然他又要减我这个月的材料份额了……”
撑着伞的手没法做出双手合十求人的姿势,袁云烟只能慌张地在胸前摇晃着空闲着的那只手,白净的脸上眸光可怜的闪烁着。
眼前的女孩并不像个女孩,从头到脚,只有那张不作雕饰、五官清秀的脸能让人区分她的性别。她还年轻,脸庞尚还稚嫩,但那双手却粗粝沧桑,满是疤痕和粗茧。
她与她的父亲袁方铎一样,都是投身于火与铁的器修。
顾苡谦沉默地点点头,他没理由拒绝一个孩子恳切的请求。
“好耶!”袁云烟喜形于色,脚步都轻快起来。
活泼随性的女孩稍微安静了一阵,带着长发黑衣的访客越过方正朴素的一间间房屋。
顾苡谦从詹杨未傲那里听说过袁家“仙盟工厂”的名声,而映入眼前的景象也不负其名。外围的建筑群比起住房,更像是一幢幢厂房,随处可见灼目焰火与炽红的钢。
空气中只有叮叮当当不休不绝的锻击声响,却没有弥漫刺鼻的燃烧烟气。顾苡谦因此别过头多看了几眼在那些炉内跃动的橙黄火苗,隐隐有灵气缭绕不散。
那是地火,依傍于地势与人为的阵法,苟存在灵气枯涸世代的天地灵物。
难怪袁家会在这方及其偏僻的地界落脚,为的大概就是此处衰竭地脉中萌生的微弱火星。
“那是只有我们袁家里才有的火,很漂亮吧。”袁云烟顺着顾苡谦的目光看去,眼中似乎跃动着与火焰相似的光,笑得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