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窗户外风肆掠刮着,里头也能听到呼呼作响。
陆庆归晚间喝了点酒,夜里躺床上没一会就觉得口渴,本打算忍一忍睡过去,却奈何翻来覆去得睡不着。眼睛一睁,对窗微微亮,晃得他清醒了些,便眯着眼爬下了床。
裹着绵袍出去倒水喝,刚一出门,就猛地感到一阵冷风侵袭过来,他左右两边看,只见二楼大外廊的玻璃门半开着,一纵人影立在围栏处。
他忙将绵袍裹紧了紧,皱眉走过去,走近便确认了这位犹如午夜惊魂的人,就是陆慕林。
她穿的倒不厚,还露着半截脚脖子在外头,头发在风中乱舞,两只胳膊抵着栏杆。
他边将门关上边说:“你有病啊这么冷的天,你干嘛?赏月啊?”
他站在里面,陆慕林回过头,他才见到她手里拿着一杯酒。
陆慕林:“关你什么事?你来干什么?”
陆庆归:“你把门开着,你想冷死谁啊?”
陆慕林:“噢……你关上就是了。”
说完她便转过身,继续背对着他。陆庆归瞧她这副样,就知道定又是回忆起了前男友的事,心里的那道坎还没迈过去。也难怪,一段七年的感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他把门开出一条缝,对着缝内说:
“风那么大,你别真病了,病了你爹又得操心这操心那,说不定还要找我的麻烦。”
陆慕林:“你少管我。”
陆庆归不服气,打开门进去,走到她身边:
“我才懒得管你。不是我说,你们女人都这么玻璃心吗?不就是个男人吗,至于你大冷天的在这对月伤怀吗?”
陆慕林不说话,咬着牙侧头瞪他,眼中蓄着愤恨的泪。盯了一会,她又好像浑身倦怠了一样,仰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从来没祈望有人能理解她,能可怜她,更别说是陆庆归。她遭遇这样的丑事,本就不配光明正大的悲伤。
她转身要去桌子上拿酒瓶倒酒,陆庆归一把将她手里的杯子夺了过去。
“你要喝去里面喝,行不行?”
“你给我。”她低着声,努力克制自己。
他懒得多说一句,拎起桌子上的酒瓶转身进门。
“你给我行不行。”她哭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哭。虽然她哭过无数回。
从前在每一次陷害后,每一次捉弄后,在墙头树上的阴凉地,在蜜蜂成群的百花园,在吃早茶的餐桌上,在楼梯道,在写字台,在小池边,每一次他想哭却不能哭的一瞬间里,她都已经抢先哭过无数回。
但这一次,她是真的哭了,为自己而哭,所以不那么张扬。
她压着抽泣声,只能听到像坏旧了的笛子吹出的漏了气的闷音。陆庆归回过头,手上的杯子,酒瓶,都放回桌子上。
可她没去拿,而是愣在原地,收住哭腔,说:
“我以为我不缺爱,你也以为,爹也以为,陆家的人,也许…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这么以为罢。”
她转身又走到围栏边上,背对着陆庆归,好似不敢面对他。
“可是我越来越觉得。就好像…有两个人住在我心里,一个是骄横自满的,一个是拙劣自卑的。我爱上…他的时候,十九岁,好像正是第二个人出现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我都觉得,他是神明一样的存在,我自愧不如,却惟一懂得告诫自己,要万般珍惜他。”
她冷笑,
“我知道你会笑话我。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有时候分不清,我是第一个人,还是第二个人。”
“但我能琢磨出一样来,无论我是哪一个人,其实都归根于……归根于我太害怕自己不被爱。”
“小的时候,那会儿,你还不懂事,我不知道为什么,爷爷那么不喜欢我,陆家的人,那么不待见我,母亲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就是因为爹太懦弱。”
陆庆归回她:“你有没有想过,你受过的那几年的对待,是我受了二十多年的?”
陆慕林瞬时哑口无言。
陆庆归:“爷爷不喜欢你,可是爷爷走了之后呢?你跟你母亲又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陆慕林别过脸去,尽管如今她已经长大,明白一切事理,她也不愿意低头说一句对不起。
陆庆归不想再跟她提从前的事,只是继续数落她:
“你娇生惯养,应有尽有,如果还觉得自己过的痛苦,没有人爱,那你该好好想想,到底是没有人爱你,还是你根本看不见别人的爱。不过是遇到了个随处可见的负心汉,说难听点也就是你运气不好,眼光不好,七年就谈过这一个男朋友。一段感情,相聚离别都只不过是常规过程,没有什么失败成功一说。如果你为了个负心汉,就去怀疑真正爱你的人对你的爱,那你说,你值得被爱吗?”
一段话噼里啪啦砸过去,砸得陆慕林脑袋嗡嗡的,却还没停。
“你说你害怕不被爱,陆鸿华爱你难道爱的还不够明显?他甚至可以为了你抛弃我们所有人,你信不信?大哥不爱你吗?香港那边有什么好的东西他不是第一个想着你?丞爷不疼爱你吗?无亲无故,却拿你当亲孙女对待,如果不是疼爱你,他干什么这么顾着你。还有……”
陆庆归戛然而止,停下了。
陆慕林猛地抬头,问他:“还有什么?”
陆庆归顿了顿,“还有孙哲穆。”
陆慕林:“?”
陆庆归:“他被打得那样一脸伤,跟旁人却说喝醉了酒摔的。可他的酒量,顶他爹三倍还要多,能把他喝倒喝醉喝摔倒在地下,全上海估计找不出一个人。你说他被人打的,他一个混世魔王,论打架,他动动嘴就能找来一个营的人过去帮忙,至于被打成这样?再说了,他是孙缪光孙老爷子的独苗,孙家的大少爷,谁敢打他?”
陆慕林听得懵懵的,“那他……既不是喝多了摔的,也不是被打的,那是什么?”
“他是被打的。不过是找打。”
陆慕林:“什么?”
陆庆归:“那天在禄和,人都走了,你的那个戴维斯先生最后被放出来,他不知天高地厚,敢去打一个练过武的军官,要不是有人在场拦住了,他估计都死在那了。”
陆慕林傻了。
“这些是我听张太太说的。不过,好在他虽然最后没打赢,但你那个遭天谴的负心汉也被他打得不算轻。”
陆慕林一动不动,全身发麻,好像在热水里滚过,烫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脑袋、手指、脚底板,都木木的,没知觉了般。
她看着陆庆归,问:
“他…为什么要打他。”
陆庆归:“反正,他把我锁在房间里,死活要知道其中的事,我就全说了。”
见陆慕林愣着神,他说完便转身出去,碎碎嘈嘈的话语声骤歇,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黑隆隆的夜里。
第二天下午,孙哲穆如约来陆家接她,红色洋车停在大门外,天上飘起了点小雪,一落即化,根本积不起来。
陆慕林走过去,孙哲穆坐在里头,也不下来给她开车门。只是打开车窗,冲她道:
“快上来吧,那么慢。”
若是在从前,她早就不客气地回嘴了,但这次她没说什么,自己乖乖打开门坐上去。
孙哲穆瞧她心情不好,就故意逗她:
“听得懂戏么你?”
陆慕林清了清嗓子:“你管我。”
孙哲穆:“哼,知道我爸为什么喜欢你么?”
陆慕林:“为什么?”
孙哲穆:“因为你不喜欢我呗。”
陆慕林迷惑,“???”
孙哲穆笑了笑,接着说:“他就是觉得,只有找你这样的,才能管的住我。可惜啊,他不了解你,其实呢,你就是个蠢货。”
陆慕林:“你才是蠢货!”
孙哲穆:“这世上能管的住我的人,应该还没生出来。”
陆慕林头一撇:“切。”
孙哲穆:“别以为我爸看好你,你翅膀就硬了,在我跟前,你还是小时候那个动不动嗷嗷哭的沙丘猫。”
陆慕林急着驳他:“沙丘猫我也能管的住你!你爹说得没错,你就是欠收拾!”
孙哲穆:“你打得过我么?”
陆慕林:“我!我……”
她又忽然记起了他脸上的伤。
她小声嘟嚷,语气又尤其的平,像是背书,语速又快,“你脸上的伤没事吧。”
孙哲穆听不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