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太没法子,只能换个方式抚慰她,“我可以去跟冯义围谈谈。”
她抬了头,仿佛看见一线希望。可是她应该明白,冯义围怎么做完全更取决于他的良心,就算张太太舌灿莲花,也不能够将颗黢黑的心说变成洁白。
恢宏的冯公馆,与往来一路间的破败形成一种明显的差距,那样的恢宏实为乱世糟粕里的不合时宜。
张太太跨进门的那一刹那,好似进入光阴轮回之幻境,一切都变了,却一切都存有记忆。苦难、深刻的记忆,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进到一间巨大的房子里,辽阔又简单,地下铺着青蓝色的地毯,圆形的,大的铺满了整面地,使得让她觉得这房子也是圆的。房子里很空,没有什么装置,只正中央摆着一座桌子,两张靠椅,四周围起白色的窗帘。冯义围便坐在那,其中的一张靠椅上,一身黑色长袍,逆着光看,脸也是黑的。
因为极其静谧,所以显得更空旷,空的钻心,心也跟着空了起来。她觉得有一阵冷意从头沁入了脚底板。
她逐步走去,高跟鞋的声音哒哒响,他仍听不见似的下着棋。
等她走到跟前,他才说话:“来啦。”
她没吱声,弯腰坐了下来,坐在他对面。眼前一盘棋,黑白子皆在他左右,输赢都是他决定。
他笑了笑,拿着颗棋随意指了指窗门外:
“多少年了吧。什么感觉,变化大不大。”
她不说话。
他继续说:“变热闹了。可我知道你不喜欢热闹,这间屋子好,静,适合下棋。”说着他把左边一盒白棋推给了她:“陪我走几棋。”
她不假思索,推了回去:“我不会。”
“你从前会。不是会,是精通。”
她打断了他的话:“你应该知道我来为了什么事。”
他继续走着双棋,点点头:“曼冰去找你了吧。”
“她让我救她。”
“小孩子,总爱夸大其词。”
“你有办法不把她送出去么?”
“阿荣,你没必要为了她来找我。我不是说不能,只是换位思考。”
“你要是懂得换位思考,我也不会坐在这里。”
“阿荣…”
“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就事论事就好了,不需要说别的。”
冯义围停下手里的这局棋,背靠着椅子看她。姿容绝色,十年前,十年后,都是绝色啊。白曼冰比她年轻,却难比她美丽。
他说:“金三公要她,我不得不给。”
她干脆点头:“好。走了。”她起身,冯义围紧接开口:
“你总是喜欢掉进别人的命运里。”
这句话让她怔住了。她回过头看他,说:“因为我有人性。你知道么?人性,你有么?”
冯义围站起来,就好像被冤枉了般,瞪圆了眼盯着她,他知道她一直怀恨在心,如果不是怀恨在心,她不会来管白曼冰的事。如果只单单是人性,那么她早该明白人性与权利的抗衡一如他与金三公的抗衡,都是以卵击石。
他义正言辞道:
“这么些年,我对她是仁至义尽、无愧于心。她二十岁跟了我,来冯家没受过一丝一毫的苦,想什么要什么,要什么有什么。她白家,一个普通小商贩,三年前跟着盖起了别墅。她读书,念大学,不是老师选她,是她选老师。在家里,景兰都不敢冲她一句话,在外头,连你都要给她几分薄面。你说,我愧对她么?”
“那孩子呢?她死去的孩子你也无愧么?”
冯义围灭了声。
“你怎么对她,我不关心,可是你送她去死,这不人道。”
“阿荣。”他唤她,“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她么?我对她做的那一切,其实是对你的补偿。我常常在想,如果你没离开,就好了。”
“冯义围,我再说最后一遍,我跟你没有过去。”
“有或没有,不是你我说了算。时间在那里,记忆也在那里。就好比这个房子,它再翻天覆地的装饰变化,也变不了根基,变不了构造,一墙一柱,一廊一台,都是忘不掉的。”
她不想听下去,迈步离开。
他说:“我把她当成你了。可终究不是你,也许不是你,我便学不会珍惜。”
她走出去了。越走越远,冯义围恶心的话语声终于听不见。离开了冯家,她觉得舒服了不少,冯家大的让她窒息,空气都是污浊,仿佛有粘腻的腥味儿。
远去了冯家,就远去了不愿提起的过去。而冯义围就好比迷雾里的一匹狼,她永远都看不清他站在哪,却知道他永远在里面,雾起雾散,他时隐时现。
她没能救出白曼冰,虽然在她去之前就知晓这个结局了。不久之后她便听到了金三公娶妾的消息,二十四岁,大学生,长的白净又漂亮。
冯家没一点消息,少了一个人就如同少了一张桌子。可能这个比喻不恰当,少了一张桌子兴许还会找一找,找不出再添置一张。而少了一个人,就随她少了。冯义围总不会大张旗鼓登刊报纸,跟老百姓们说明一下他姨太太的去向。
只有张太太知道,她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