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归,你不要怪我,我回上海了。不提前告诉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一旦知道,就会想方设法不让我回去,可我必须回去。
很多道理我们比谁都明白,很多事情很多后果,我们也都心知肚明,我们从一开始就在欺骗自己,后来,我们互相欺骗,互相催眠,我们一起做了场幸福的美梦。可是你我应该都知道,我们骗得了自己,骗不了别人,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庆归,我们都曾受尽屈辱,也都艰难地从耻辱地里爬了上来,如今又怎么能再次跳进去。你说你曾在陆家寄人篱下,少爷之称也不过徒有虚名,最初接近我就是想借机在上海打出一片自己的天。我并不怪你,因为我理解你。
你努力假扮成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想掩人耳目,你撒谎说自己有个高不可攀的心上人,实则只是为了隐藏起你早已对我有了的觊觎之心。我以为你野心勃勃,不囿于儿女情长,可没想到你越陷越深,甚至也让我一起陷了进去。
我可以陷进去,我孑然一身,一辈子再也不能嫁人,我心里装着谁都并不重要。但你不同,你背后是祖祖辈辈辛苦传承了几十年的家业,你父亲将陆家托付于你,这是你最初拼命想争夺的,如今已经在你的手上,你一定要握好,握紧,你要打出那片天。
不为我,为了自己,为了海生。
海生的去处我也已经决定好了,不送去任何地方,就交给大哥跟嫂嫂。我思来想去,这是最好的选择,起码他能堂堂正正的做陆家的后代。庆归,你一定要同意我所说的,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我无数次感谢上苍让我在人生最后的岁月中遇见了你,你是我肮脏的人生路上最清澈的一段河流,因为你,我爱上了四季更迭,爱上了岁月变迁,爱上了一切人间烟火。每次午夜梦醒,看你熟睡在我的身边,我心便雀跃如歌。
我从不后悔跟你做的这场美梦,如果时光退回,我仍是同样的选择。香港的日子固然短暂而飞逝,我却将用一生去怀念。
等回到了上海,你仍是陆家的少爷,我仍是张家的太太,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
庆归,我们的美梦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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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字时,这张信纸已经被泪水浸湿了大块,一滴滴聚落在一起,就成了大块。黑色字迹被润的模糊不清,陆庆归双手颤动不停,不仅仅是双手,他哭得浑身都颤动不停。
陆见川走过去搀他,他便彻底没有了力气,倚在他怀中,将手上的信纸紧紧贴在胸口上,失声痛哭。
他心都碎了。
他的梦,怎么就停止了呢?
哭着哭着,他胃疼的毛病就发作起来。仿佛千万根尖针扎进了胃里,他疼得俯身呕吐,像是要把五脏肺腑都全部吐出来。
陆庆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弱不禁风,想来想去应该是在松子营那夜受罪后落下的病很。
他这回是真病了,对外扯得谎话终于如愿成了真,只是此时成真,却已经毫无意义。
一连卧床休息了三天三夜,却没有休息好,海生再也不似从前那般安静,好像他知道他妈妈离开了,心里不高兴,故意跟他爸爸赌气。
他爸爸也决定不了呀。陆庆归在床上半坐着,抱他在怀里,他也还是哭。原来小孩子跟大人一样,都只会张着嘴哭,到底有多难受,都一样说不出来。
“海生啊,别哭,别哭,妈妈就要回来啦,妈妈回来看见你哭肯定要生气啦。”
阿萍抱着哄他时,总爱说这句话。
海生听不懂,所以还是哭个不停。而陆庆归知道,海生的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也要回上海了。宋枯荣说得对,这场梦确实该醒了,他答应过陆见川,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把陆家,把陆鸿华的话,放在第一位。
小梅信中所说,张傅初已然离世,宋枯荣永远的成为了张太太。就像她在信中说的,等回到了上海,她继续做回她的张太太,他继续做回他的陆少爷,这一年种种,只不过是幻梦一场。
他最后一次抱着海生,将他托付给了陆见川。准确来说,不是托付,是终生托付。
从今往后,陆海生就是陆见川和蒋聚岚的儿子,是陆家唯一的长子。
“庆归,真的决定了?”
陆见川蹙着眉,眼神复杂。
他点点头:“决定了。这是枯荣的意思。”
此时他仍然不知道,陆见川不能生育的事实。
“谢谢大哥嫂嫂这一年的照顾,也劳烦今后,你们对海生的照顾。”
蒋聚岚潸然泪下,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们一定…倾尽所有,好好对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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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香港到上海的轮船就要开了。
陆庆归穿着一身黑色大衣,临风而立,眉目间如历经千年霜雪,隽永沧桑。他老了,就在这一年里,或者说,是在这几天里,他仿佛老了近乎十岁。
悠悠江水,漫漫笙歌,这段香港故事到这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