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同宜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着杨砳的侧脸,说出这句话需要勇气,“杨砳,我爱上你,于是也期待你爱我。”
杨砳只是转过头,伸手握住宋同宜袖子下的手。
“可惜你太小气,我高估了你的大方,你小气到只愿意给我钱、房子和包,任何可以让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的事你都不愿做,任何与爱有关的事你似乎都避之不及。我有时候是真的怀疑你和我结婚的目的,你不会就是为了和我上床吧?毕竟你好像只对这件事感兴趣。”
他们之间这方面的交流也相当纯粹,并不以繁衍为目的。
“我曾站在咱们家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前,反复咀嚼着过去,一遍一遍,我一度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可再饱满的果实也经不起我这样反刍,在它连渣也不剩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记忆其实是不准确的,它是被人脑加工过的产物。我现在和你说这些的时候仍然不免怀疑,我以为的那些美好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我自己脑补出来的美好想象。”
宋同宜小时候打死也不相信《黑猫警长》只有五集,人们总是会自动拉长自己脑海中对美好经历的回忆,这是大脑对人类的保护。等到她长大,搜遍所有搜索引擎,才不甘不愿地承认《黑猫警长》的确只有五集。她自以为的那些相爱的细节的确只有一点点。
“杨砳,我时常回忆过往,想找到我们的关系发生变化的节点,我想啊想,发现压死骆驼的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稻草。其实上学的时候你就很忙,只是后来更忙了而已。”
“你对我小气,对别人却大方,你的那点喜欢放在别人身上也是可以的,甚至比对我还要多一点,我见过你喜欢别人的样子,你给她拍照,陪她过生日,也陪她看电影,我对你都曾经纠结过要不要去你的学校,你倒是很大方的把名额都让给她了。我们结婚第二天给你打电话的是她吧,要是她打得早一点,或者回来得早一点,你是不是就不和我结婚了。”
有些更不堪的宋同宜没有说出口,你会吻她吗?你会和她上床吗?或者你想和她生一个孩子吗?或许会吧。她想问问他,等他那么多次到底为什么没来,话要出口又觉得没意思。
杨砳握紧她的手,转头看向她,他的镜片里是漫天的火烧云,宋同宜都看不清他的眼睛,“同宜,如果是因为周云,我可以肯定,事情不是……”
宋同宜抽出手,她不知道事情还能变成哪样,她打断杨砳:“相信我,杨砳,对于你们的事情,我可能比你清楚得多。”
宋同宜这话不假,她想要通过离家出走泄愤,住在程乐游家里的那一个月里,她总是下意识的把自己和别人比较,连边边角角也不放过,那段录音被她反反复复拉出来,逐字逐句的反刍。一个月足够形成习惯,这些细小的念头在她大脑里东游西窜令人不得安宁,当她发现自己对此越来越熟练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这究竟有多可怕,消除一个习惯比形成习惯花的时间更久,她一直努力到现在。
“其实这都不是关键,我决定和你离婚的时候,脑子里连一点点她的影子都没有,真的。反而都是一些小事,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是有一天我去给你送文件,那时候你们公司已经搬进新大楼,我下了电梯,站在你办公室那一层,透过透明的会议室看向你,你的手臂撑在桌子上,手中的文件被卷成一个筒在空中比划着什么,一桌人眼都不眨地看着你在白板上指点江山,而我接到了程乐游打来的第三个电话,我又迟到了,因为我早晨要先去一趟洗衣店,你知道我常去的那家洗衣店在哪里吗杨砳?”
宋同宜知道杨砳肯定是不知道的。
她现在才明白,她之前坐在梁老师的办公室里,老师说她“否定”指的是什么,她不是在否定周云的影响,她真正否定的是那些自己提都不敢提的事,直到渐渐演变成压抑,但是她现在敢说出口了。
“我发现我嫉妒你。”
“杨砳,这场婚姻先是夺走了我的姓名,当某一天甚至连我的来访人都开始叫我杨太太的时候,这种嫉妒达到了巅峰。后来这情感变得微妙,嫉妒里掺杂着不甘,它夺走了我的睡眠,紧接着夺走了我的安全感。”
“我今年就要二十九岁了,要是我毕业那年和程乐游一起走,我们现在都该博士毕业了,我说这些也并不是想怪你,都是我自己选的,我自己走进了那个我亲手打造的牢笼,即使那个牢笼看起来明晃晃又亮堂堂,即使你手上也没有拿着鞭子。”
“我开始害怕,害怕自己变成书里的那些疯女人,弗洛伊德甚至造了一个病症来形容她们——歇斯底里症,我摔碗那天你也见到了,症状初现端倪。”
宋同宜见过太多反目的夫妻,也见识过他们之间的算计、纠缠、辱骂,他们甚至在她的工作室里大打出手,她常常震惊于他们的关系变化,他们抱着拯救婚姻的目的来她这里做咨询,却各自占据沙发的两端,然后用最恶毒的词汇互相攻击着对方。有时候她内心庆幸,庆幸她和杨砳还没有变成这个样子,可他们其实只比这些夫妻好一点而已。
“我也在反思,反思我在这段感情里的错误,最后发现我的自我中心症状也很明显,我只要爱着人就高兴,被人爱更快乐,我以己度人,觉得你也该这样,可是你好像被人爱着也不太快乐,我想了很久才明白,爱是被爱,被人接受的爱才算爱,我从来没有问过你想不想要我的爱,只是一厢情愿的统统给你,这是我能想到的我在这段感情里唯一的错处。”
可是宋同宜也不想道歉。
宋同宜不太习惯在别人面前剖析自己的心理活动,这无异于给自己动手术,她想起了小学语文某篇课文里,一个大夫让助手捧着镜子照着自己的腹腔,给自己做阑尾手术,她看得心有戚戚,仿佛自己在自己肚子上划刀一般,她如今也能捧起镜子,照清自己的心,划上两刀,就当治疗。
黄昏又涌过来,那棵风铃木的枝丫像细密的手指,握住了赤色的晚霞。她一直很喜欢黄昏,她不明白“只是近黄昏”究竟有什么不好。她小时候上地理课,最喜欢扒拉着地球仪数着经纬线,算冬至和夏至的日照时长,只因为一句话:“晨昏线的一头是黄昏,那另一头一定是黎明。”虽然地理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操着阴山口音,但她还是把这个知识点当做人生指南,它们一体两面,难舍难分,同时发生。
她从一个黄昏出发,度过了漫长的黑夜,马上将要一个人迎来黎明。
宋同宜转过头,笑得轻松,对杨砳说出今天最后一句话:“杨砳,我现在不想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