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家只有女子出阁才可穿戴这等颜色。
想到此处,睿暄蹙眉而叹,舍命救下的不知名女子的容颜倏浓倏淡飘忽着,他离世前的一笑,幅度控制得很好,恰当的消解了眉目的冷峻,掬成一派奇山秀水。
屠户总是调侃,他那般人物,只一笑,就能把天仙拐到炕头上。
忌惮诅咒,远避情缘,上辈子的睿暄鲜少在人前展颜,而他不笑的时候,骨子的疏离慵散便冷冰冰地跳脱出来,熔炼成一副尖锐的甲胄。
满身是血倒在墨凛怀中那一刻,他风仪不改,竭力打碎那几乎跟皮肤长在一处的无形甲胄,笑对倾心的女子,却不知满腹的深切眷恋是否一分不减传到她蕴着泪花的眸中了?
胸前中箭的部位隐隐痛了一下,针扎蚁噬般的,睿暄禁不住闷哼,他想喊住分不清是长辈还是后代的老人,问他家里是何情形,娘亲姓氏名谁?可有族谱流传?他已英年早逝,颜家香火却传承数百年,定是弟弟崇旭回到了娘亲身边。
可睿暄强行忍下,并不急于求证,他决定毫无破绽地演下去,否则又会惊扰了那个不知所思却越发摇摇欲坠的老人。
幼年尚在南方吴县之时,外祖父对他的疼爱暖得恰如其分却从不婆婆妈妈。知道他酷爱木工和作画,便寻来上佳的楠木赠予他。睿暄用楠木做成首饰盒,外祖父见其精巧绝伦,托人呈给了同乡蒯祥,蒯祥是当时名噪一时的营房造屋的行家,听闻这是一个十岁孩童所制,在首饰盒的锁扣上亲手镶了一颗黑珍珠,赞他心思奇巧,有意收他为徒。
怎奈外祖父身逢意外,溘然离世,为了照顾半疯的娘亲,睿暄婉拒了难得的机缘。
不久之后,皇帝下令,江南富户和各方流民迁去顺天府,他携了母亲定居北京,为了糊口,他开了间裁缝铺,取名“怀瑾”,专营嫁衣,画图样,绣花边,经年累月埋首女红,襄助娘亲得了“霞帔无双淑娘子”的美名。
生活日渐丰裕,娘亲的心魔癔症也久久没犯。后来他们收留了居无定所的孤儿尹墨凛,那孩子甫一落生,父母便没了,他被判了个天煞孤星的命格,叔伯将他便宜卖给了杂耍戏班。十岁那年,墨凛不堪折磨,逃离魔窟,病困潦倒晕在裁缝铺门口,娘亲救下了他,认作义子。
忆到此处,睿暄拧眉不解,朝夕相伴的四年时间里,不通世故内敛端持的墨凛,娘亲长娘亲短地围着救命恩人,恭谨侍奉着,拳拳依恋着,真心实意报偿着,对娘亲万分敬爱却总不肯叫自己一声哥。
浮光掠影,瞬目而过,曾经,睿暄觉得自己好似冢中朽骨,空立于世,没有拜蒯祥为师,也未成为技艺惊世的营造匠人。
死过一次才知,夙愿与梦,最是虚妄无用。
拼死护下珍视之人,他的上一世,便已完满。
行至枯死的大槐树下,颜正庭在树干上敲敲烟锅,收入腰间。
睿暄抬目,此树的形状与裁缝铺门口的那棵别无二致,凋敝的枝桠朝着东方,刚好指向吉祥寺的匾额。
那寺院仍在,是翻修过的。
睿暄脚下正是自己的往生之地。
这一刹那,他才确信自己夺了颜家后人的舍,而这一世同样名为睿暄的十岁孩童已在刚刚的医馆中丢了性命。
裁缝铺没了踪迹,换成一座大院,红色木门打开了,从中走出一位年轻女人。
她在笑,是那种轻得像纱幔的笑,一瞬而逝,很柔软,很醉人,也很残忍。
“娘亲!”睿暄跑去,扑进熟悉的怀抱。
与娘亲拥有同一张容颜的女人推开了他:“你不是我的睿暄……不是……”
她空洞的眼睛亮起星辰,一头撞向门框,他太矮小,根本拉不住娘亲。
最终,是颜正庭扭住女儿手臂,用布条缚上,每缠一圈,他就苍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