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间里离开之后,尤金·利奥波德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进行了「乔装」检定。
凭空变成另外一个人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成功的检定将不可能化作了可能。
他随手从一旁的休息椅上拿走了不知是谁放在那儿的黑色兜帽外套,慢条斯理地穿上后去到洗手间,润湿双手抓了抓茶色的头发,头发在被打湿后颜色变深了些,扣下兜帽后,微微佝偻着背的尤金看上去完全成为了另外一副样子。
“医务室就在您右前方十五米处,那里有成捆的绷带,六秒后,值班的医生会暂时去厕所,绷带对于医务室而言并不算进登记入册的医疗器械中。”
黑猫补全着他现如今的破绽,等将绷带拿到手,根据记忆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手臂和脖子等地方后,黑猫十分满意地点点头。
“一个成功的「乔装」检定使您暂时伪装成了丹特陈的模样,作用当即生效,时效取决于他人的观察力。”
“你在这里等着。”尤金对身后跟着的白朗蒂说。
白朗蒂抬头看向尤金刚刚进入到房间外的牌子——管理室。
他又掏出手机给灰原哀打了一通电话,不知道为什么电话没有接通,不一会儿,对方发来了一条简讯。
【亲爱的白朗蒂,回到尤金身边,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只需要做你该做的。via马丁尼】
正当他觉得有所不对的时候,管理室的门开了,尤金和白马探一起走了出来。
“白朗蒂说已经和尤金说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找那个东西。”尤金用丹特陈常见的腼腆口吻说,他微微垂着头,大半张脸隐藏在兜帽下,离白马探稍微有一定的距离。
见白朗蒂的视线在身边人身上停留太久,白马探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很明显的端倪,可强烈的违和感依旧围绕在他心头,就像是有一些应该注意到的细节被不合理地忽视了,本能和理智在此刻进行了角逐,胜利的一方将会主宰思维。
“丹特陈”依旧半垂着头,直接向水族馆外走去。
“你找到尤金了吗?”白马探问。
白朗蒂反应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是在对自己说话,他下意识看向走在前面的人,说:“算是,和好了吧,和尤金。”他有些艰难地说出了那个名字,语气有些不确定。
白马探没有深究这对兄弟的事情,而是问:“灰原哀呢?”
“……”他又开始犹豫起来。
好在这种犹豫没有持续多久,穿过几条街道,前面带路的人很快将他们领到了一个崭新的一居室。
这是尤金和白朗蒂被系统补足的过去时期购入的地方,完全避光的深色窗帘将阳光全部隔绝在外面,室内没怎么装修,能称得上家具的只有一个豪华的沙发,和角落的小冰柜。天花板上的灯闪了几下,半天也没稳定下来。
“白朗蒂,打晕他。”等他们进到室内后,尤金站在门口轻轻下达指令。
换做尤金自己,他是没有把握能按住白马探的,对方的身手不算差,反应又很快,如果不把人骗到封闭的房间,还得要考虑这位侦探逃脱的风险。
话音刚落,白马探就警觉起来,但他终究还是没有白朗蒂速度快。
尤金指挥着把人放到沙发上,将自己的「伪装」卸下,一边长舒一口气一边坐在沙发边上,双眼瞥向至今还是一片茫然的兄长。
黑猫甩甩尾巴,贴心地提示道:“就算把人绑在这里也瞒不过巫师哦,丹特陈的固有技能是「占卜」和「诅咒」,把他逼急了可能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呢。”
尤金从黑猫的话里听到了一些自己想要试探的东西,不易察觉的勾起嘴角。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们
会「在意」这些人?”见黑猫不是很理解,他解释说,“瞧见了吗,白朗蒂根本不关心宫野志保现在的情况,马丁尼不管波本会不会陷入危机,莉莉也不会在乎赤井秀一的死活,但你觉得丹特陈会为了白马探做一些事情?”
这个问题难住了黑猫,它顺着尤金的思路琢磨了半晌,有些犹豫道:“丹特陈可是为了人类和奈亚立下过赌约,把自己搭上也要证明人类正当性的存在。他比你们更有人情味……是很合理的事情吧?”
“比我们更有人情味……”尤金用平缓的语调重复了一遍,继续说,“你似乎把我们完全当作了不同的人,奈亚。”
“……唔,现在难道不是这样的情况吗?”黑猫觉得自己的想法一点问题也没有,反倒是尤金的质问显得有些奇怪,“回忆一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事情吧,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经历,不同的手一段。如果说这些行为全部都是同存在所为,那么「他」还能被定性为人类吗?”
“这样啊。”尤金模棱两可说。
奈亚看不懂尤金。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奈亚都并不清楚人类的本质。
在它看来,人类和地球上存在的其他碳基生物并没有什么区别,就与人类会用饲养的手段来驯服动物一样,伟大的存在也能轻而易举的用自己的方法来驯养人类。
狮子会为了食物、领土、生存环境而角逐出至高无上的头领,短暂的血腥和混乱最终导致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而如果将这个环境变成随时都会变更的不可控状态,那这种混乱将会伴随它们终生。
人类也一样,曾经有那位大人将超前的科学技术交给了人类,只需要偶尔的煽风点火,“战争”就爆发了。
生存的肉`体,向目的迈进的不安分灵魂,个体能力和思维模式的差异将人与人区别开来。从这个角度看的话,这或许就是区分人类个体的一项重要方式吧。
奈亚第一次认识到这一点,是在「马丁尼」的任务结束之后,第二次认识到这一点,是因为输掉了与丹特陈的赌约。
直到现在它还记得空气中恐惧的味道,它在琴酒身上嗅到过,在基德身上也嗅到过。虽然原因并不相同,但这两个人做出的与内心相悖的决定让它的数据库处理功能出现过片刻的短路。
而让它出现这种失控的罪魁祸首,若林春凉的身上永远干干净净,什么味道都没有。
赋予自己名字的大人在无名之雾问它,这个孩子很有趣,对吧。没等奈亚回答,祂又用来自深渊的语调缓缓叹息:就连和犹格相似的地方都很有趣,只是这点特质能更少一点就好了。
“犹格让他不太像个‘人类’,亲爱的奈亚,回到若林春凉身边,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只需要做你该做的。”
数据流通的瞬间,奈亚从更新完毕的字节中读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毛骨悚然,现存的任何描述、语言、事物存在的形式都不能将传递来的感觉具现化。
它知道感觉的源头,系统将来自宇宙最深处的每一股视线汇聚到了宿主身上,这股视线编织出密不透风的网,每一根丝都附着着不同源的本意。
伟大存在的任何念头都是恐怖的存在。
善意只能带来恶果,恶意伴随着灾难,漠视代表泛滥成灾。
代表着善意的系统小助手早就因为缺少娱乐性被迭代了,代表着恶意的奈亚在无数次实验中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奈亚很清楚创造自己的那位大人不喜欢看见一群人为了一个目标而去个体化,强大的凝聚力与混乱的特质相悖,毫无乐趣可言的秩序无法娱乐祂。
但即使是这样,若林春凉自始至终都是那位大人喜爱的存在。
就算他本身已经被其他伟大存在偏爱着也一样。
由他
衍生出的区域一致性的角色卡拥有着鲜明又不同的个性,差异会延伸出不同的道路,不用的道路会萌发“战争”。
是生存的战争,也是对自我补全的战争。
也就是说,自始至终奈亚其实都将所有角色卡视为独立的存在看待的,它只被允许这样进行思考。
这就是奈亚的态度,而尤金就是想要打探奈亚的态度。
看着黑猫澄灿灿的瞳孔,茶发的青年心下了然。
「马丁尼的遗产」难度从来不在于角色卡,只要有一个终点,直行和绕路都只是抵达的不同途径。这件事的难度在于不断更改的终点。
事情的真相在存活面前逐渐沦为次要的目的,任务从协作变为纯粹的争斗——这只是奈亚一厢情愿的想法。
尤金无法代替所有角色卡,但仅仅在他的认知中,所有角色卡的关系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
这其实和之前不同时间线中为了各自的任务而行动,在某些小事上顺便搭一把手的情况如出一辙。
都不是自己,但又都是自己。
只要将这一点明确下来,他们要做的事情也就无比清晰了起来。
找到「马丁尼的遗产」,带给迄今为止所有角色卡的起源——带给若林春凉。
他相信,即使是智力只有30,很难进行繁琐思考的白朗蒂也能依循着直觉与下意识作出相应的行为,更别说是其他“自己”了。
——事实也正是如此。
黑猫的通知更迭的瞬间,不同角色卡各自展开了行动。
他们表现出来的不同动机和行为将局面越发复杂化,巧合与计划带来一些角色卡的优势场合,导致一些角色卡的被动局面。但黑猫一直没有注意到,没有一张角色卡选择主动接触呆在事务所里的若林春凉。
这件事很反常,之前若林春凉一直没有离开事务所是因为他有其他身份可以操控,失去了这个优势之后他依旧呆在地下室,任凭局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尤金原本以为黑猫会过问的,甚至准备好了冠冕堂皇的说辞来应对。
【所有角色卡都是来自若林春凉的任务奖励,虽然目前不能确定他是否为主卡,但一个基本的概念摆在那里——他「创造」了这一切。】
【若林春凉太了解其他角色卡了,就像照镜子一样,眼尾一挑,不需要繁琐的思考,身体下意识就给出了答案。】
【每个人的举措都瞒不过他,在这样的前提下,没有角色卡愿意和他联手的,那样根本无法称之为合作,而是某种更一级的从属关系。】
毫无破绽的说法,即使是奈亚也只能相信,可惜的是它现在还没有提出疑问。
这也从侧面证明,它的确被其他事情分去了大部分心神。
所有角色卡正在做的,就是用五花八门的行动来限制奈亚的思路,不能让它察觉到此刻的角色卡们正在默契行事的最终目的。
每张角色卡都很清楚,一旦它知道了,再次修改规则只是时间问题。
……
等了大概有半小时左右,门铃响了。
白朗蒂去开了门。
门外的青年显得有些急躁,兜帽落了下来,脖子上的绷带松松垮垮,碎发被细汗贴在额头。白朗蒂后退了一小步让出了位置,透过间隙,丹特陈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白马探,和坐在旁边看手机的尤金。
“其实你完全没必要用「占卜」,”尤金头也不抬,“如果你不来找我,我会立刻放白马探走,如果你给我打电话,我也会告诉你我的位置。”
丹特陈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房间,关门声出现在身后。
“你需要‘丹特陈会为了白马探牺牲掉理智值’的结果,如果我没有展现出这一点,你
会认为我与你认知中的‘丹特陈’有偏差。虽然这只是你的刻板印象,但我不想给‘做事狠决毫不犹豫’的尤金·利奥波德留下这样的印象。”
尤金“嗯”了一声,又说:“看起来你对我也有很严重的刻板印象。”
“我应该把这种行为视作邀请,还是挑衅?”
“是测试。”
尤金终于抬起头,平淡的茶色眼瞳暗哑无光,当两人对上视线的瞬间,谁也没有说话,双方都在确认一些不能述诸于口的事情,就连内心也是一片死寂,脑海中的想法被锁死,隐匿得悄然无声。
“只有你和莉莉需要通过的测试,原因你应该清楚吧。”
丹特陈敛下眼:“我不是主卡,思维并不共通,怎么会清楚。”
尤金不在意他的躲闪和试探,“aptx4869的实验会用到很多‘实验材料’,为了更好的进行参照对比,材料的选择会将差异性降到最低,这样才能将实验的影响最大的体现出来。你不觉得这其实和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像吗?”
存在一定差异但总体趋同的样本,大部分几乎相同的条件,单独拎出来的特例,这是肉眼可见的控制变量法实验模式!
丹特陈被他直白不掩饰的类比惊到了,下意识看向自己身边的黑猫,而黑猫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尤金,怎么看那都不像是善意的目光。
事实上,屋子里的三只黑猫都复制粘贴一般死死盯着尤金,瞳孔略微收缩为细线,柔软的肉垫中的尖锐利爪若隐若现。
而尤金一如既往的丝毫不在意任何氛围,继续自己说自己的:“同样,如果把我们现在正在经历的任务视为一场「为了某个目的而进行」的实验,星之彩和伊塔库亚就是第二显著的变量,是不平等地施加在个体身上的意外因素。”
“第一变量自然是被选中的主卡……”丹特陈明白了,“既然是变量,自然就存在和其他样本不同的地方——你怀疑星之彩对我产生了足以改变存在本质的影响,你在判断我是否值得信任。”
“没那么复杂,”尤金淡淡说,“我只是在确认你是丹特陈,还是星之彩。简而言之,现阶段控制你的是人类的内心,还是神秘神物的灵魂?”
“看起来你已经得出了结论。”
气氛凝滞了一瞬,白朗蒂不明白尤金和丹特陈在说什么,费奥多尔也只是简单地说【不用在意这些,尤金会处理好的】。
和白朗蒂同样对此感到疑惑的还有黑猫奈亚。
在水族馆的休息室的时候,黑猫以为尤金是想要和莉莉联手,后来他从那里离开了,骗走了白马探。
到了这里,黑猫以为尤金是想要以威胁的手段和丹特陈结盟,结果他却质疑起了丹特陈的“优势”。
就像星之彩和伊塔库亚并不是他所需要的助力,而是最大的阻碍一样。
奈亚的尾巴摇来摇去,安静地记录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内核却在急速运转。
它得弄清楚这是为什么,是只有尤金一张角色卡的特质,还是其他角色卡都……
“坐过来吧,时间差不多了。”尤金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他让出了一个位置,举起手中的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又按下扬声器,等待音缓慢响起。电话很快接通了,从头到尾没超出三分钟,仿佛电话那头的人就在等着这一瞬间似的。
“尤金,”电话那头温煦的嗓音传出,“一切还顺利吗?”
丹特陈恹恹的双眼撑大了一些,他认出了这个声音,也看见了屏幕上的名字。
“若林……教授。”他小声说。
“丹特陈也在吗?这样的话白朗蒂一定也在。”若林春凉笑笑,“希望他不要为了灰原哀太过于担心。”
他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
。
“你是主卡吗?”尤金开门见山问。
“很抱歉,我恐怕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换个我能回答的问题吧。”
“你知道所有人的打算。”丹特陈说。
“可以这么认为,”若林春凉没有否认,“但你们得清楚,做到这一点并不算难。”
比起在场其他角色卡的或茫然、或镇静、或了然于心,黑猫心头的不安被放到最大,那种传输数据时攀附上来的毛骨悚然感再次笼罩上来。
被注视,被忽略,被不同的态度裹挟。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若林春凉和那些角色卡重点关注,并被排除在外的?
黑猫完全不清楚。
神秘学事务所的地下室里,若林春凉身边的黑猫显然比跟着尤金的更不安。
若林春凉单手低着下巴,一边通话一边翻看着角色书,温声说:“马丁尼想要去琴酒那边,波本已经开始怀疑起了莉莉,但人类的常识束缚了他的思维,中石惠并不着急有动作,只等着铃木园子帮他找东西。”
电话那头依旧是尤金的声音:“详细到这个地步,不是主卡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不要把事情想得复杂了,我和马丁尼通过电话。”若林春凉说,“我问他,一切还好吗,马丁尼回答我,‘这里只有我和莉莉。放心,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一直知道我想干什么’。”
——这句话似曾相识,仔细回忆就会发现,这是马丁尼之前对尤金说过的话,在那之后,他给了尤金贝尔摩德的联系方式,让尤金顺利加入了组织。
这句话本身也是一个很明显的暗示。
经过了aptx4869的任务,几乎能够断定那时的马丁尼来自未来,是他们迄今为止都没有经历过的未来。
所以……马丁尼百分百能存活到那时候!
看起来最后的结局早已隐藏在过去的蛛丝马迹里,但通向结局的过程却十分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