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说这是老天爷赏的,给我就拂了老天爷的意思,让他们……让他们自己留着花……然后这两人就抱着……抱着孩子走……”
谢如愿眼瞧着他就这么撑着头靠在搭脑上睡着了。
应该是太累了。
萧吟行在一侧睡,她就在旁边坐着看他睡,脑子里想的是他回信上的“不要撒娇,我这就回来”。
劳神劳力车马劳顿,今天刚刚到的玉京,过门不入就马不停蹄去面圣,然后便来了嘉定侯府,又连着给她讲荆州城和湘州城的故事。确实太累了。
庭院里的麻雀叫呀叫呀,竹林枝叶推推搡搡,谢如愿静下心来,在一片喧嚣中努力辩寻萧吟行平稳绵长的呼吸声。
谢旭喂完了兔子,手里抱着最小的一只来回溜达,他一走回来,就见谢如愿给他比划手势,于是又抱着小兔默默转身。
然而他走了两步,又顿住回头,瞧着竹林阴翳下的二人。
少女偏头静坐,垂眼看着青年,竹影婆娑扑在两人身上,随着偶然经过的风摇颤。
谢旭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唇边忽而泛起水波涟漪般的笑。
萧吟行醒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他眼皮轻抬,一片陌生绿意入目便令他睡意全无,但警觉一瞬后就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他偏头去瞧左手边的人,只见对方也在瞧他。
对方眨了眨那双丹凤眼,有些俏皮:“醒了?”
萧吟行应声:“嗯,一觉醒来,感觉好久没见你了。”
谢如愿当即笑了:“少说点浑话吧,你才睡了半个时辰!要是真的那么想说,就接着讲你睡前讲的内容。”
“那好吧。”萧吟行真的打算继续说下去:“我想想……除了这一对夫妇,还有一对也挺有趣的,赵德升和他的妻子徐翠翠。”
谢如愿知道这二人:“怎么有趣?”
萧吟行揉着自己僵麻的左臂,说:“荆州城水患前,赵德升告诉自己的夫人徐翠翠说他在外面养了人,因为徐翠翠不能生,所以要休了她。二人大吵一架,徐翠翠就哭着回了娘家,结果刚到娘家,就听说荆州城发生了水患,立刻哭着跑了回来,以为自己的丈夫死了。其实赵德升是被我逮起来了。后来她得知此事,就拿着千两白银找上门——用车拉着来的,在大门口喊话说要赎她丈夫。”
……这就是赵德升想出来的“好”办法吗?
“赵德升在屋子里泪流满面,我说:‘你是不是后悔负了这么好的妻子?’,他说:‘我骗她的,我本就不在乎她能不能生,反正就算能,生了孩子还要花钱养,我舍不得花钱养孩子,养她一个就够了。荆州城要发水患,我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安活下来,若我在她心里以这样的形象死了,至少她不会那么难过。’”
“世人说商人重利轻别离,我没想到放在这一对夫妻身上竟然如此‘适用’。左右也没他俩的事儿了,我就放人了。”
“这两人。”谢如愿听罢,笑着轻叹一声:“荆州城水患乍听只有四个字,却有数千离合悲欢在这四个字下苦苦挣扎。大昭乍听只有两个字,又知道有多少被盖在这二字之下呢?”
“人们常说‘利’之一字,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总觉得不是的。”她低头看自己的鞋尖:“我觉得那些重要到极点、尤其还事关自己的决定,人们大都是听从内心去做决定,而不是单单思考冷冰冰的利益。”
风从脚底刮过,卷起几片残叶。玉京终于有了秋日的模样。
萧吟行静静听她说完,沉默片刻,说:“你说得对。”一顿,又道:“皇帝要我查严家,因为他怀疑严家通敌阿嗒尔西八部。”
谢如愿闻言一愣,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没等她收回视线,就先听到萧吟行的笑。
谢如愿:“你笑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你就直接说出来?”
“自己府中,担心什么?”萧吟行一笑,继续道:“三年前西八部突然发难,我父母率军与其短兵相接。没有人怕西八部,因为西八部的内里是空的,这么多年虚张声势,其实已经积贫积弱。大昭没有一举将其击破只是为了制衡东四部,让东四部有后顾之忧而不至于与其正面冲突。”
谢如愿点头。
“战场上有一种武器,名叫火器,火器威力虽大,但制作起来复杂,其在战争中的应用不如刀枪便利。”
“我知晓,你杀那个阿嗒尔人的时候,用的那把火铳枪就是火器的一种吧?”
“没错。”萧吟行颔首道:“我们目前得知,阿嗒尔东四部的火器与器宝局制造的火器水平相当,然而西八部很弱,它们没有实力创造、维修、保存火器,也无从购买。因此与西八部作战时,大昭几乎无需动用任何火器。”
“但那天西八部突然使用了一种新式的毒药烟球。他们用投石器将毒药烟球投过来,还未落地就在空中炸开,浓烟裹挟着滚烫的内容物倾洒下来。这种程度的制造,绝不是西八部的水平。”
“就是那天,我父亲——”他忽然停住。
谢如愿咬住下唇,伸手想要安抚萧吟行,却被他反手握住:“谁也没想到,包括定远将军,而在不清楚敌方毒药烟球储量的情况下,她选择了撤退。”
萧吟行轻声说:“边关儿郎为国出生入死,哪个不有父有母,更有甚者家中已有妻儿。振国大将军一人尸体丢失事小,众多边关儿郎生死事大。用兵忌孤军深入,我母亲她放弃了我父亲的尸身,没有去追阿嗒尔,任由阿嗒尔人把我父亲的尸身掳走。”
“但她没有想到西八部的毒药烟球没有多少,都在那一次用尽了。”他苦笑,说道:“就像是老天爷诚心要耍她一样。”
谢如愿哑然。
“后来她去毒药烟球爆燃的地方取了一些碎屑,军医看了说里面除了惯常的乌头、狼毒外,还残留有水银,这个东西比前面的还要致命。水银遇热易挥发产生毒气,不用吸入多少就会丧命。因此,当时我爹虽然即刻戴上能过滤毒烟粉尘的鬼面,也没能逃过此劫。”
福至心灵般,谢如愿脱口而出:“姹女膏!”
萧吟行看着她,道:“是,你也想到了。这很关键,漠北无丹砂矿、西八部的火器来源又可疑,我和皇帝本就认为问题出在大昭内部,而此时你因为水银去查严家,给我了启发,也因此推进了整件事的调查。”
水银、轻粉、丹砂——谢如愿缓缓靠在椅背上。她完全没有想到,一盒姹女膏背后竟然有如此的盘根错节,
“所以皇帝猜测,我父亲和这批毒药烟球是严家和阿嗒尔西八部交易中的一环,然而我查下去,除了你的表姐表兄,竟然找不到严家和水银的牵连。”
谢如愿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