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他还是凝神看着竹林良久才开口,好似终于将自己从泥潭中拔出。
“萧吟行十六岁那年,他父亲战死了。王圜请求萧吟行入大漠斩神营作战,得了皇帝的批准。”
谢旭道:“他临出发前,来同我辞别。我以为丧父之痛,他会哭,都做好安慰他的说辞啦。但他没有。他从前偶尔提及大漠,神色淡然,但我知道他应当是很想回家。但我们都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和原因回去。”
“他终于去大漠了。”
短短七个字,却在谢如愿的脑中生龙活虎起来。“大漠孤烟直”尚未嚼出来,她舌尖反复翻滚,却品出一股“雪上空留马行处”的滋味。
“爹……多嘴问一句。”谢旭道:“你和吟行吵架了?”
谢如愿捏着栀子花的花瓣,沉默了。
她想起了那时自己对萧吟行说的话。
是啊,她为什么要……为什么要怪他呢。
上辈子明明是她自愿奔向嵇铭煜的,却想让与她空有口头婚约、十四年未曾谋面的萧吟行过来“棒打鸳鸯”,到底凭什么啊?
明明是自己没两天就喜欢上嵇铭煜了,刚过了及笄礼就被人哄着订了婚。那个时候的自己,谢旭都说不听,就是一心扑在嵇铭煜身上,不撞南墙不回头。
别人拿她能有什么办法?萧吟行又有什么办法?
难不成要萧吟行跑过来对她说:“你不能喜欢太子,齐家对你心怀不轨,还有严家……而且,还有一个原因,你是我的未婚妻,十四年前口头约定那种……这些我是怎么知道的呢,说来话长,得从我十五岁那年开创面北楼说起……”
她那时会怎么想?
之前葵水那回不就是?就算是重来一回知道了来龙去脉、缘故理由,她也会不知所措、夜不能寐、寝食难安,更别提换成上辈子的她了。恐怕只会觉得萧吟行才是那个心怀不轨的疯子,巴不得远离他。
而对于严家,萧吟行又有什么办法?轻粉一事,往大说是严家指使谢氏表兄妹杀害嘉定侯,往小可以说就是自家人的内斗。要害她爹的直接凶手是受一无名之辈的挑唆蛊惑,萧吟行要怎么料到?适才对峙,他的反应不也清楚?还有他爹萧疏的事、还有丹砂矿的事——都是人,凭他是萧吟行就该万能、桩桩件件查得清楚吗?
齐家是对她有所图谋,但最终谋的是皇位,又不是要害她的性命。相反,他们还要保她性命。嫁给太子是一辈子荣华富贵,现在是太子妃、将来当皇后;入主凤栖宫、几乎居万人之上——有什么不好?嵇铭煜虽活在勾心斗角与刀光剑影的权力漩涡之中,但若一个肯付真心、又有家族势力支持的太子,却能带来长久的尊荣与保护。
更何况那时,她是真的喜欢嵇铭煜啊……
再想那严家,本就是冲着她来的,既已动手戕害谢旭,难道还怕算计不了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么?可她从谢氏表兄妹背地投毒亲伯父到景元二十二年她出嫁前整整两年都安枕无忧,严家为什么没有新动作了?
抛开东宫明面上的保护,知晓严家心思的萧吟行,真的就没有在暗中保护过她的性命吗?
曾有把刀一直横在她背后,无需她回头看。
直到阿嗒尔南下,他一身转战三千里,要拿这把刀要去挡百万之师了。
一别四年再见之时,她的事他无权过问,偶尔的寒暄和慰问没准都是看在父辈们的交情上。寥寥数面之后她自焚如意宫以求解脱,到死也不曾有半分想过要毁掉自己仅剩的体面去求助于他,一直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没事,把人越推越远。
那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将栀子花合在手心里。
栀子花,栀子花。
执子结同心啊。
谢如愿试图依靠谢旭的只字片语和自己两辈子的杂碎记忆拼凑出一个萧吟行,却终究是山回路转不见君。
他真的太好、太好、太好了。她却怎么疑心他的?她又是怎么说出那些话、想要去诈他的?
原来时光流转,他们仍旧相望不相知。她满怀两世猜疑,刀割似的剖开那人的五脏六腑,却发觉其中居住者并非蠹橐,反而是一颗鲜活无比的心,原地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