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棣非闻言反而沉默了,自他知晓粮草一事的真相后,他便沉默了百里马蹄声,唯有马蹄铁下急促而逝的尘土能映出他的几分心情。认错恩人也罢,原来自己的一腔自负真的将恩人的儿子置于险地。说不后怕、说不深受打击,那估计也没人信。但他如今既不流涕忏悔也不捶胸顿足,只是垂首沉默,像是被压弯了的稻草一样。他胡茬新刮,下巴上青黑一片,却显得更老。
谢如愿了然:“怎么,打过照面却什么事也没有,所以不相信?”
曲棣非老实回答:“是。”
谢如愿歪歪头,好奇而笑:“那你指望他做什么反应呢?难不成将你就地正法吗?”
金雕仿佛听懂了似的,霍然扑棱着翅膀想要飞起来,却被曲棣非用一只手盖了回去,于是只能收起羽毛老实站好,“唳”了一声。
谢如愿莞尔:“你这金雕倒是通人性,从哪儿得来的,养了几年了?”
曲棣非瞥一眼金雕,冷脸竟柔和几分,道:“小金原是大金雕扔下不要的,差不多十一年了。”
谢如愿点点头,意有所指道:“是啊,养了这么多年的禽鸟尚且知道护主,更何况是人呢?萧疏在吟行十五岁就故去了,后来身边亲近的长辈也就是我爹、定远将军和您。他心里必然是敬重您的。我想这件事,与其听我说,他还是更想亲口听你说吧?”
曲棣非对着长矛安静一瞬,那尖锐的锋刃正映出他的默默模样,他道:“无需我说,你说的他必然是全信的。更何况他本就颖悟绝伦,没准还要在你说的话上,多猜出几分来。”
“曲侯爷倒是认定了我不会添油加醋,我还挺受宠若惊的。”谢如愿戏谑过后,却是正经劝道:“如你所言,或许无需,但是应该。至少,你该亲口说一声对不住。”
微风吹过,一旁的金雕抖了抖毛。曲棣非拨开脸边逃逸的几缕掺杂白丝的黑发,生硬地转了话题:“萧吟行刚刚去地牢了,战俘都临时关押在那,不过我不建议你去。”
她稍一作礼,不再多说,道:“多谢戍安侯了。”
曲棣非将长矛捻在手里转了一轮,莫名想起来很多很多年前的一次比试。
两把梨花枪扎、刺、挞、抨、缠,直到一把落了下风被一鼓作气挑开,面前之人得意洋洋,脆生生说“承让”,不像他人那样嗤之以鼻地离去,而是将他扶了起来。但那时候的他却拨开这只手,扭头走了,从此改用长矛。
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拨之后,一辈子就还不清了。
谢如愿牵来马朝着地牢策去,为了预防耳饰在骑马过程中掉落,她便贴身收起。然而这一路远比她想象中要漫长,并非是路程所致,而是沿途景象:城中的男丁出乎意料地少,剩下的几乎全是妇孺老弱,她们几乎全都挤在院落里,不仅仅是因为军令所致,还因为她们的房屋已经被炸地坍塌了一半,血污凝在了他们的脸上,沙子和灰尘沾满了她们的头发。
她不知为何从马上下来了。此时,仿佛骑马都是傲慢的。
这些家庭里之所以没有男丁,除了在攻城的时候逃亡了一批外,大部分是因为作为兵源上了战场。而这些人的妻子则护着孩子和老人,阿嗒尔的女人确实要更加坚毅一些,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哭泣或者露怯,她们用老鹰一般的眼睛打量着她,警惕、憎恶或是疑惑,或是全都在一双眼里,只是没有出声。
忽然,异国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
谢如愿一回头,只见一个女人背上背了一个篓子,连滚带爬地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又很快被路边把守的士兵按住,将要就地正法。谢如愿立刻喝止:“等等!”
她往前走了两步,谨慎地停在女人三尺之远,问她:“你怎么了?”
女人好像听懂了似的,焦急地开口,嘴里竟然能吐出几个熟悉的字眼:“我、你、女人!”她生怕谢如愿不懂一样,指了指自己的胸部,又指了指谢如愿的,一边哭一边摘下背篓,从里面抱出一个奄奄一息的三岁稚子,托举到谢如愿面前:“我求你。”
你我同为女人,你能理解我的对吧?我的孩子快不行了,我求你救救他。
女人眼中的急切和悲痛是真真切切、无法做假的,然而此情此景,谢如愿却无法果断地伸出援手。且不说若是她即刻找了人来医治,开了这个先河的后果会怎么样,她背后是萧吟行、是斩神营的士兵、是大昭、也是两国之间的恩怨,她不能不顾忌,否则她对不起在战场厮杀过的每一个昭人。
这片刻的犹豫已经给了女人答案,托举的手放下来,绝望的眼泪就这样夺眶而出。但她没有再次恳求,仿佛刚刚冲出来求助的举动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女人只是眼神空洞地将孩子抱进背篓里,在士兵的看护下重新回到院落中。
她目送女人背着孩子离去,却转过身骑上马,快速地离开了原地。
地牢。
“主帅,您夫人来了。”
萧吟行一转身,就看见谢如愿一手扶着墙壁一边下楼梯,在望向他一瞬间脸上绽出一个笑来。他快步过去扶她,道:“怎么跑来这儿?”
“睡饱了,精神好。”谢如愿心安理得地靠到他身上,故意说:“来给你添乱的。”
萧吟行忽然俯身贴着她的侧耳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