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余里外,舜安彦在大召寺驻地的日子极为忙碌,到时先派随队医师对法王的跗骨疮做了检查,医师的回复不过是“无力回天”四个字。
这四个字在京城舜安彦就听过,只是惊讶隔了小半年了,这法王拖拖拉拉竟然还活着。
他随口和吴耷拉说起,吴耷拉想也不想便说:“那估计是这边也没准备好下一任,还在拖延。”
“下一任?”舜安彦嗤了声,冷着脸道,“那也不是他们想找就能找的。”
吴耷拉环顾四周,附在舜安彦耳边小声问:“万岁爷那里的什么时候派人来?”
“快了。”舜安彦从怀里掏出一封昨日到的的奏折,上面有康熙的朱批,“吴都统看看,这里该做的准备,万岁爷已经提前派人去做了。”
吴耷拉扫了眼,上面写的是康熙已经在四方寻找合适的转世,只待这里法王一咽气就先发制人。
按照这里的规矩,法王这样的活佛逝世会在他咽气的那刻往四方寻找降生的婴儿,依据或是活佛的遗嘱也有可能根据神迹。
这种玄乎奇迹的事中可操作的空间大的不可想象,按照舜安彦的观察,巴拜特穆尔早早来就是为了这一刻,那朝廷自然也不能放松。
吴耷拉叹了口气,“佟少爷,我和这群人打交道几十年了,在这事上朝廷要能掰过他们,得用处十分的力气。”
“嗯。”舜安彦点点头,“自然是。”
其余的他没再和吴耷拉交底,只是掐指算了算路程和时间,然后嘱咐了句:“吴都统一定要派各路盯紧郡王和法王身边,每日要让我们的医师去看过法王才行,那些个鸟语听不懂也罢,但人的情况咱们一定要清清楚楚。”
吴耷拉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可这番准备不过只用了半日,到了深夜时分,舜安彦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外面的喧哗。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醒了,翻身下地连衣服都没有披,掀开门便问:“是不是法王出事了?”
有侍卫立即迎上来,“寺中来报,法王弥留了!”
舜安彦想也不想,进屋披上外衣,去旁边的屋子提溜了一个还不清醒的医师,夺了匹马带上他就往法王驻地冲去。
一路举着令牌让人让路,马直接停在了法王所在的屋子之前。
因着养病怕冷,法王没有住在高大幽深的正殿,而是寻了一座小偏殿居住,屋子小院落也逼仄,寥寥十余人就挤满了整个院子。
里面有巴拜特穆尔和他的侍从,也有法王座下的喇嘛,还有便是朝廷的侍卫及吴耷拉。
吴耷拉一见他,似乎是松了口气。
“佟少爷,您来了。”
然后又指指衣扣,“您的衣服……”
舜安彦随手摸过去,他走得急,脖子下的两个衣扣都散着。
可他也不在意,而是推推身边还睡眼惺忪的医师,“去,进去看看。”
“不用了。”巴拜特穆尔清冷的声音插了句,“师父已在弥留,请让他安静祈祷吧。”
“这可是性命之事,不看过怎么能让人放心?之前法王在京城得病也是我让太医看过才缓解,不然您的师父能活到今日?”
舜安彦寸步不让,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按着腰间的火奴,又给吴耷拉一个眼神。
吴耷拉心领神会,立即喊了在外值守的侍卫们一起进来,“各位去旁边偏殿歇一歇,朝廷的医师见多识广,定能缓解病程。”
法王座下的喇嘛突然说了句话,非蒙非藏非满,又是普度寺那熟悉的奇怪语调。
巴拜特穆尔听见并没有反应,只是直直立在院中。
“郡王,请吧。”
“里面是我师父。”
“您已经还俗,现在是朝廷理藩院册封的扎萨克郡王!”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是汉人的道理,若我没记错,此处是塞上!是漠北!是大清的领土!你我,都是臣下。”舜安彦左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右手转了转那把火奴,“请吧。”
他的意思清清楚楚,巴拜特穆尔和他的人要么自己用腿走过去,要么他动枪让他们没腿走过去被抬过去。
巴拜特穆尔身边的人面露怒色,正要拔刀相向,却被他拦住。
“好,我带他们过去。”
他的号令极为有用,那些人虽有不忿,但还是忍住和他一起走了出去。
他们才走,吴耷拉便上来问:“下面怎么办?”
“医师进去,我只来得及找来一个,吴都统尽快再找两个来。”舜安彦扫了眼旁边两个喇嘛,“这两个人看住,里面是否还有?”
“还有一个,你来之前说法王弥留,他们就只留下一个喇嘛伺候他念经。”
“呵。”舜安彦提住那医师,在推他进去时耳语了句,“无论如何,今天他都没咽气,明白?”
医师轻点了下头,进去后直接扑在了法王的榻边,推开了那个闭目敲木鱼的小喇嘛。
他手指搭上法王的手腕,双目一闭,然后大喊一声:“还有救!还有救!”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金针,刷刷刷往法王的穴位上戳去。
那小喇嘛还想伸手阻拦,被舜安彦一把抓住,用蒙文训斥:“你怎么回事?他是在救法王!你到底是不是忠心之人?来人啊,这人企图阻碍法王医治图谋不轨,把他压下去!”
于是,他们火速换掉了法王屋内的人,从朝廷驻地拨来了三名医师轮流照看,再又添了四个下人在屋内值守,屋外又三层包围,直把人围的水泄不通。
一切妥当后,意味着法王这个行将就木的人被控制在了舜安彦手中。
吴耷拉长舒一口气,暗暗朝舜安彦比了个大拇指,“佟少爷,还好您反应迅速。”他回头望了眼,“可这么封着也不是事儿。”
“快了,你多派些哨子去,看看万岁爷派的人到哪里了。再去找几个翻译来守着。”
吩咐完,吴耷拉去办事,他则到了隔壁的院落。
巴拜特穆尔端坐在隔壁院落正殿的上首,不知是谁给他取来了笔墨纸砚,他正在桌前端坐书写。
此情此景相当熟悉,一样的神态、一样的动作,甚至是一样的昏暗,只是少了那身血红袈裟,变成了白衣披袍加白麻衣襟。
舜安彦不顾旁人的眼神,搬了个凳子坐到了他对面,也取了一支笔一张纸。
巴拜特穆尔看了他眼。
“也不是没和您一起抄写过。不知您今日抄什么?”
“辛弃疾,贺新郎。”
舜安彦顿了顿,轻笑摇头,然后提笔也写了起来。
一纸写罢,他提起来吹了吹。
“我的字不如你,也不如公主。”
“您过谦了。”
“辛弃疾,好词啊,郡王曾问我公主最喜欢哪句,最后又不问了,您可还记得此事?”
“记得。”巴拜特穆尔淡然地搁下笔,“不问便是不想知道,过去之事,我不求甚解。”
“当然,您不问我自然也不说。但郡王知道我今天最喜欢哪句吗?”
“不知道。”
“那我得告诉您了。”
可他又没有说出来。
巴拜特穆尔的黑眸如深渊般不见底,他直直地看着舜安彦,往日沉静的青年今日有股厮杀及好斗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