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汁桃撩开厨房的帘子,喊徐慧兰进来坐,又叫单星回去屋里,拿点饼干瓜子和水果出来摆着。
徐慧兰是个爽快人,刚坐下,就向段汁桃说明来意:“段大姐,我听星回说,你在成人学校的会计课,这星期就结课了。我认识新华书店的人,你要是不嫌弃,我就帮你写封介绍信,问问他们那边缺不缺会计。”
段汁桃听了,别提心里有多惊喜了。
上午下课回来,她还和吾翠芝念叨,也不知道当初报班的八百块钱能不能挣回来。
现在经济形势这么不好,国企到处改制裁员,想找份工作,别提有多难了,光是想想,都觉得灰心。
段汁桃一时高兴的忘记了厨房灶台还没关火,连声应说:“哪里会嫌弃,谢你来不及呢,慧兰妹子,你可真是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正愁着毕业了找不着工作。不过我也怕给你丢人,我除了初中毕业那阵,跟着我哥在村里的大队干过一阵会计,就只现在上了半年的会计课,说专业肯定算不上,真怕到时候给你丢人,辜负了你的一片好心。”
徐慧兰坐下,剥了个桌上的橘子,说:“你放心吧,那里头不如你的人多了去了,大字不识的,都照样坐上了班。你是个聪明勤快人,不愁活在你手里干不出成绩来。咱们两家也别客气,就隔了一道墙,丫头她爸和星回他爸是同事,丫头和星回是同桌,我和海森平时工作忙,闺女少不了上你家来叨扰。”
“嗯,这季节,橘子甜的沁喉咙!”徐慧兰塞了一瓣的橘子到嘴里,说:“你们兴州老家的橘子真是甜,星回他姑姑真是好,有什么好东西,时不时就给你们邮过来。”
段汁桃倒了杯凉白开给她解腻,说:“是呢,我家小姑子,最牵挂我们一家。我们在北京,也老是惦记她在老家过得好不好,毕竟我们一家子都搬了出来,她回娘家,都没人了。”
徐慧兰提点道:“星回说他姥姥这星期就回兴州了,上回老太太上我们家打电话,我在旁边听了一嘴,好像说你家老爷子身体也不舒服,想上北京的医院来瞧瞧?”
没听说啊,爸的身体也出毛病了?
段汁桃完全想不起来,她爹和她说过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说:“不会吧,我昨天还在电话亭和我爸通电话来着,吩咐他到时候上火车站去接我妈,没听他说,身体哪儿不痛快啊?”
这事儿单星回他姥姥再清楚不过是怎么回事了,只见老太太拎着从菜地里换下来的拖鞋,神色愤懑,把沾着泥星的拖鞋,往院子里的水龙头下面重重一掷,高声道:“他哪里是身体不舒服,他那是心里不痛快!”
光是看老妈这阵仗,段汁桃就知道,又是哥哥嫂嫂们在自己爹面前吹风,撺掇着老头也来北京,到时候再一步步的,让她把哥哥嫂子们全都一个个接到北京来。
徐慧兰只消看老太太发沉的脸色一眼,再瞧瞧段汁桃也心有领会的模样,便知道这母女两个是一心的。
都是明白人,谁都不想让老家那几个糊涂蛋,把这好日子给搅和了。
搓了搓手上沾染的橘子丝儿,徐慧兰起身准备告辞:“闻到糊味儿了,段大姐你先忙炒菜,我也先回去做饭。工作那事,你等我信儿啊……”
“呀!锅里的毛豆仁儿……!”
徐慧兰出门前,看见沈岁进和单星回伏在书房的窗前,点起了黄澄澄的台灯,两人都专心埋首写作业,于是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回自己家去了。
打算一会面条下好了,再吆喝沈岁进回来吃饭。
锅里的水开了,徐慧兰去冰箱里拿出昨天晚上擀好的面条,听见院子里自行车推进来的声音,伸脖子往窗外一瞧,果然是沈海森回来了。
等沈海森进屋,徐慧兰问他;“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家里面条不够了啊,你没提前说你要回来吃,这里就只有我和闺女的份。”
沈海森头疼脑热的说:“帮我锅里煮点粥,晚点我起来喝。”
徐慧兰看见他的脸色不太对劲,白皙皙的,嘴唇都没什么血色,再听沈海森咳嗽了两声,问道:“感冒了?”
沈海森点点头,“实在头疼得厉害,额头眉毛这一圈,锯子来回拉扯的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喉咙也痛,咽个口水都不敢咽。”
徐慧兰接口道:“肯定是病毒性感冒了。让你晚上骑车回来不戴手套,围巾也不系上,钻到被窝里,寒浸浸的,连我都跟着打颤儿。”
沈海森不好意思的说:“对不住,要不今晚我上保姆房睡吧?梅姐走的时候,那屋打扫的干干净净,我抱团被子过去就行,省的传染给你。家里被子放哪儿了?我撑不住,先去睡会,兴许起来能好点。”
徐慧兰说:“我可没那么矫情,你睡咱们屋吧,我不嫌弃你。这会你要睡,这一睡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没准睡到天亮去,我的面条先紧着你吃了,你上饭厅坐着,面条容易煮,一会就能好。”
沈海森感激的望了她一眼,想说些感谢的话,但头疼实在没办法让他表达更多的谢意,扶着额,就去饭厅的椅子上瘫软了下来。
等徐慧兰端着面条出来的时候,沈海森已经趴在饭桌上打起了轻鼾。
这人,睡神转世啊?
煮个面条的功夫,趴在桌子上也能睡着。
徐慧兰放下面条,轻轻晃了晃沈海森的肩膀。
“老沈,醒醒,先吃饭。”
一抬头把徐慧兰吓了一大跳,这人整张脸烧得通红,连眼神瞧着都不大清醒的样子。
一摸,果然,额头滚烫。
徐慧兰搀着他先去客厅的沙发坐,走了两步,沈海森就浑身绵软的全靠在了徐慧兰身上。
“我送你上医院吧。”徐慧兰被他的重量压得,险些一个踉跄。
“不用,睡一觉就能好。”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听话?!”
“真没事,我之前感冒,都是睡一觉就好。”
“你不去我要打120叫救护车了。”
“……”
“去不去?”
“……去。”
徐慧兰冲着院子喊了一嗓子:“小进,你爸发烧了,我送他上医院。桌上有煮好的面条,你记着吃。晚上要是挂点滴挂到太晚,我们没回来,你就锁好门自己先睡。”
“啊?哦、好——”
单星回停笔,抬头,说:“你爸病了,你不去瞧瞧?”
沈岁进低下头,把最后一个数字填到空格里,简单明了的说:“我去当什么电灯泡。”
单星回露出你思想觉悟真高的表情,撑着头,歪着脑袋打量沈岁进,说:“沈岁进,别瞧你学习成绩不行,但有时候,人情世故是真聪明。”
沈岁进头也不抬的说:“明明我成绩进步了很多好不好!”
当然和他这种年级第一还有一大段差距,但也已经从各科不及格边缘,慢慢爬到七八十分往上了。
上次月考,她数学还首次突破90大关。
单星回说:“徐阿姨好像对你爸好点了。”
沈岁进回想起最近,她爹和继母在家里的互动,一点也不像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徐慧兰对她爹冷若冰霜,面上不是不屑,就是敷衍,总之完全没把这桩婚事当一回事的样子。
可渐渐的,徐阿姨也会关心起她爸了。
比如,徐阿姨嫌弃她爸邋遢,三天不换袜子,原来都是使唤她爸自己把袜子给洗了。
但某一天夜里起来上厕所,睡眼朦胧的沈岁进,居然见了鬼一样,一连揉了好几下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
她看见徐慧兰正蹲在院子的水龙头下面,一边哼着欢快的小调,一边摇头晃脑地帮她爸搓袜子。
至于为什么沈岁进会一眼就认出,徐慧兰手上的袜子是她爹的,那是因为家里就他一个男的,除了他,谁也不爱穿黑袜子。
想到徐阿姨刚结婚那会,继母和亲爹睡在一起的头一天晚上,徐阿姨刚进屋,就颐指气使的,让她爹把他自己的内裤和臭袜子给搓了。
那会梅姨还在,就很看不过眼,觉得一个女人,怎么能叫自己的丈夫亲自去洗内裤和袜子呢?这种活难道不应该是妻子干的吗?
谁知道,徐慧兰是个厉害的辣子,瞄了神色不痛快的梅姐一眼,反手就让沈海森把她自己的内裤也一并给搓了。
给他惯的!
谁规定男的不干家务,在家只当甩手掌柜啊?
在她徐慧兰这,男女平等。女的要干什么,男的也得相应付出什么。
没道理她起来给做了早饭,男的内裤和袜子还等着她洗。
可随着结婚的时间越来越长,沈岁进发现,当初剑拔弩张、寸步不让的继母徐慧兰,渐渐也会迁就,在生活上完全找不着调的父亲了。
洗内衣内裤、搓袜子、做饭、打扫卫生,正常主妇在家里做的活,徐慧兰从漠不关心,锱铢必较的态势,逐渐一个个拣了起来。
甚至,徐慧兰英气的眉眼,似乎都被这段婚姻,渐渐柔化,渗出了几分小儿女的温柔。
这些变化,沈岁进都看在眼里。
在她看来,这是父亲和继母心灵越来越靠近的标志。
也意味着,这个重组家庭的主力们,渐渐朝同一个生活目标去奋斗,作为这个家庭最直接的核心利益受益者,沈岁进应该感到欣慰。
可一想到,父亲原来也能和另一个女人,分享生活中的喜怒哀乐,沈岁进心里那瓶阴暗的小醋瓶又打翻了。
爸爸都没帮妈妈洗过内裤呢!
沈岁进叹了口气,不想说话。
“好好的你叹什么气啊?”单星回不解。
“大概觉得自己快被抛下了吧,这滋味,挺不好受的。”沈岁进低落的说。
“傻子。”女孩的多愁善感,总是突如其来。
“你才傻。”
单星回随便瞄了眼她的数学作业,手指在错题上,点了点,“这道算数,开头公式就抄错了。所以,谁傻?”
沈岁进双手抱着,伏在桌上,下巴抵着手臂,情绪怅然的说:“单星回,我真没用,我又吃我爸的醋了。徐阿姨对我爸好,我心里总是别扭……”
单星回挑眉,脸色变幻莫测的道:“……你难道喜欢徐阿姨?不会吧,她喜欢你爸,你还对你爸吃醋了?”
沈岁进觉得他简直二百五,不可理喻,老是故意气她,生气的说:“能不能正经点!”
单星回哄她说:“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还真相信书上那套存天理,灭人欲啊?是个人都得有七情六欲,喜怒哀嗔,你不是说了,你不喜欢你妈像个程序严谨的机器人,太冷冰冰了吗?你这样有哭有笑,不挺好?”
他说的不错。
她确实不喜欢妈妈凡事都冷冰冰的,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但她这时候,却希望自己像妈妈,情绪不会起伏,也不会因为这些事而感到失落。
“算了,我自己消化吧。我真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能自己搬出去一个人住。”
“长大有什么好,我瞧我爸妈,活得也不轻松啊。”
“也许这世上,根本就没一个人过得真正开心,真正轻松吧!”
“这话说的,就和哲学家一样,马克思不收了你做关门弟子,真是太可惜了。”
“我擦,你这是想我早死啊?马克思都去见他祖宗多少年了。”
“不错,不错,沈公主脏话越说越溜。”
“……”
学校元旦文艺汇演和校园歌手大赛准备得如火如荼。
参加这次演出的学生,放学后,塞满了教学楼的边边角角,扎堆排练。
陆威叫来了,他初三的学姐兼女友——陈珍妮,来观摩他的街舞排演。
学校掌管室内篮球教室大门的大爷,晃悠悠的甩着一圈钥匙,正准备锁门。
陆威立在门口,早有准备的,给大爷递上一包烟,跟大爷说:“师傅,学校马上要文艺汇演,篮球教室借我排练半小时,半小时一到,我们就走。”
大爷估计没少收过陆威的烟,毫不尴尬的伸手把烟接了过来,塞进外套内口袋,一点拒绝的意思都没有,嘴里含含糊糊的说:“不准超过半小时啊!出来的时候记得给门上锁。”
引得单星回和沈岁进,纷纷对陆威侧目,行啊,看来把商户给他爸送礼的那套,照学照搬的运用上了。
偌大的篮球教室,在里面,鞋底擦着上了漆的地板走,脚步声还会在空间里荡起吱吱的回音。
进门上了锁,里头全是自己人,陆威一点也不顾忌地牵起陈珍妮的手,说:“年底大扫除,篮球室的椅子,都被学校的清洁工拉走去洗白白了,一会我的书包给你当垫子,你挑个地儿,就坐在我的书包上,看我跳。”
单星回鄙视地说:“我呢?你的书包怎么不给我坐?”
陆威踢了他一脚,让他哪凉快哪待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