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次靖北北线军出兵,意在破除鞑塔与鄂多部的会盟,削其势力,并敲山震虎,令其它部族引以为戒。臣为北线戍将,统兵作战,上阵杀敌,乃分内之事。”
皇帝点点头。“看看,朕只顾着说话了。平身吧,怎么还一直跪着。”
“谢陛下。”两人起身,虽恭敬垂眸,却依然给人一种玉树临风之感。
众多的视线中,一双美目微带错愕地停在南江风的身上。
原来自己在惜巧节那夜看到的,是他。
皇帝又问了些别的问题,不仅涉及军务,也包括了北地民生,南江风和林桦均一一奏对。
见两人虽年纪轻轻,却统揽全局,所言之事,有理有据,且言简意赅,不卑不亢,不像南怀仁那般圆通老练,也不似一班朝臣,常会堆辞砌藻地高谈虚论一番,以示自己博古通今,胸有丘壑。
心下赞叹,却又忍不住隐隐生出了些许顾忌。
“去坐吧。”皇帝道,而就在此时,一朝臣站起身来,对着皇帝躬身一礼,说道,“陛下,臣有件事,想请教南大公子,不知妥否?”
“哦,李大人何事?”皇帝浅酌一口,话说的有些漫不经心。
南江风向林桦示意了一下,后者微顿了顿,举步回席落座,南江风则转向那李大人。
“南将军战功累累,本官也很佩服,只不过有一事心中着实不明,若言语得罪,还请将军勿恼。”
“不敢。大人请直言。”南江风微一拱手。
“众所周知,将军虽为南姓,但实乃靖国公养子,却不知国公遣将军前来出席这等盛大宫宴,又位居公侯之间,心中究竟做何考虑?”李大人面带嘲色,言语也很不客气。
“江风久戍边陲,坐井观天,此番父亲命江风入都,便是希望江风能晓我天元之风采,仰陛下之恩德,日后更能以江风亲眼所见,亲身所感,下教部下,上报朝廷。忝居公侯席间,是陛下错爱抬举,江风惶恐。”南江风答道,身形不动,气质沉静。
“江风出生不久,亲生父母双双亡故,一直被邻家照看,3岁所居村落被极北人血洗,所能做的,唯有缩在一个角落里,看着野狼啃食死者尸骨,不敢动作,幸靖国公相救,国公夫人爱怜,收为养子,待如亲生骨肉,赐南姓,入宗谱,言传身教,恩同再造。”
“江风亦将国公和国公夫人视若亲生父母,只恐终己一生,也未能报父母恩情之万一。不知李大人所虑,究竟为何?”男子长身而立,磁石般的声音缓缓道来,深沉平静,却一字字撞入人心。
皇帝的心中也不由一阵触动。
天家少情,人心如渊,却又偏偏会在诸般机谋算计之时,向往这种至诚至性的父子之爱,手足之情。
他突然很羡慕南怀瑾。
李大人一噎,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大公主沈心诺的眼睛则柔软起来。
就是这样的感觉,那一日惜巧节,洛河之畔,她偶见一男子,素衣临风,轻轻抬手,落花霓虹之中,他的眸光那般温暖,便如今日道出的这番言语,让她这个长于繁盛却又孤独的宫廷的天家之女,对那样的温暖忍不住地欣赏,忍不住地向往。
“南大公子,”此时又一人起身,“方才听南大公子详说北地战情,本官以为难免夸张了些。不过南大公子身为武将,无兵则无权,夸大一些,倒也可以理解。”
“只不过大公子适才说,靖国公此次要你前来,是望你能晓天元风采,仰陛下恩德,日后下教部下,上报朝廷,可见期望之高,大公子若再以武将之心思计较盘算,就恐不妥了。”
“哦,这位是中枢省的陈大人。”皇帝道,却也没对这陈大人咄咄逼人的一番出言加以阻止。
“请陈大人赐教。”南江风躬身道。
“北地靖北军,主力兵团八支,另有各地守备军,总兵力达四十万,一则牵束了太多青壮不能农桑,二则每年也要花费大量粮资养兵,实是过于铺张了。”
“本官以为,北地虽不必朝廷动用国库,但仍当以发展民生为念,好生筹算,裁军削度,方是富民之道。”
裁军一说当场抛出,众人皆是相顾而视,一些人看向皇帝,一些人却已纷纷附和起来。
韦宰辅微微一笑,皇三子沈明瑄面带讥诮地看着南江风,皇四子沈明瑄微微皱眉。
皇帝夹起面前的乾贝品尝,并对贵妃韦氏示意这道菜味道不错,但耳朵里却对殿上的声音听的仔细。
“北地北临极北,西接渠宛,东临夏唐与胡人一脉分支,另有匪盗常年边境滋事。北地之内,亦多为混血族群,风俗不同,民风各异。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北地既担负卫境之责,保家卫国,安民剿患,自不敢懈怠。大人……”
“南大公子的意思,无论如何,这裁军削度,北地是都不会考虑了?”打断了南江风,陈大人冷笑起来。
“大人言重了。如若朝廷明旨颁诏,北地怎敢不从。”迎视着那陈大人的凛凛目光,南江风从容道,“江风一介武夫,目光短浅,陈大人高居庙堂,自是见识高远,诸般难事皆可手到擒来。只是尚有一事还望大人予以明示,江风回去后也好向家父回禀。”
“南大公子请说。”陈大人哼了一声。
“若北地生乱,敌军破关,这责任可由大人来担?解救百姓,驱逐强虏,可是由大人领兵挂帅?”
话音不高,但问题却甚是凌厉,再加上他笔挺的身姿,雕刻般的脸庞,使人感受到的已不是眼前的温雅公子,而是他身后的千军万马,猎猎战旗,心中忍不住凛然陡生。
“你……”陈大人的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怒道,“小子太过无礼!靖国公平日就是这样教你说话的吗?”
“江风惭愧,父亲教诲,江风实有太多尚不能做到,冲撞之处,望大人宽襟海涵。”南江风道,“然方才所问,却是江风心中所惑,不得大人明示,江风着实不安。”
见南江风步步紧逼,那陈大人恨的咬牙切齿,席上诸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插言,生怕跳出来后,这“北地生乱,敌军破关”的责任跑到了自己头上。
唯有一人爽朗笑道,“陈大人,我看南大公子倒是个实诚孩子。涉边无小事,军中无戏言,陈大人若不能解惑,这孩子心中确实是会不安的。”
说话的正是一品将军许印。
天元久无大战,朝堂之上日渐重文轻武,他身为武将,对那些不通军务却总是颐指气使的高官们早就看不顺眼,如今南江风以退为进,出口相驳,实在让他感到痛快。
“行了,好好的宫宴,说这些做什么?”皇帝终于开口,“北地的事情,朕相信靖国公自会妥当处置。南大公子去坐吧,这半天都没吃上口东西,让你父亲知道了,岂不要怪朕苛待了他的儿子?”说罢笑了起来。
“臣惶恐!”南江风忙躬身谢罪。正待举步,忽听一个声音又响了起来。
“南大公子,听说靖国公的爱女南江雪南大小姐也随你一道来了祇都,怎地不见你或是靖国公奏报陛下?刻意隐瞒,可是要欺君罔上?”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随即发出了一阵嗡嗡的议论之声,南江风也是微微一震。
沈明瑄待要开口,却被母亲长孙氏看了一眼,心念一转,方想到,自己与南家兄妹的交情,父皇并不知晓,若此刻出言求情,父皇定生疑窦,对南家兄妹只会更加不利。
“哦?还有此事?”皇帝虽然脸色没有明显的变化,但却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杯盏落在御案之上,发出了一个轻微的声响。
“陛下恕罪!”南江风当即双膝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