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的时候,云朗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军帐之内,周围立着几个熟悉的身影,黎落、霍亚、墨碣……榻边坐着一人,黑色战甲,长发高束。
“大小姐……”他挣扎起身,却被南江雪抬手阻止了。
“大小姐,宫晓她……”他望着她,虽然心中已经知道了答案,却仍忍不住抱着一丝异想天开的希望,见女子微微垂眸,这才自顾自地对自己笑了笑。
“大帅,末将答应了宫晓让她进羽林团,还允了她少尉一职。”他低声道,“我知道,她未经准许,私自离队,但请看在她……还望大帅莫要责怪。”
南江雪点了点头。
“大帅,云朗此后不能再做您的骑射兵了。”他向自己看了看,身上的箭矢都已取出,那条断了的左臂也包扎了起来,伤口的疼痛远不及他心中的痛楚。
“对不起,不能陪您跟兄弟们一起打完这场仗。可是我……不想离开北线,大小姐,我能去军医处吗?我可以帮着分拣药材,望闻问切一只手也是可以的,我想我现在学,应该也还来得及。”
“云朗!”霍亚忍不住冲口斥道。
“你别这么凶。你的亥字团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去的。雪狼自然好,只是,那是大小姐的亲卫队,我这个样子……而且黎落这个人实在太无趣。”云朗笑道,还大刺刺地瞟了黎落一眼。
“你去哪里都行。”南江雪道。
“我想去军医处。”敛去笑容,云朗垂下眼睛,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
“好。”南江雪道,“但是云朗,”她将手覆在了他的手上,“我要你打起精神来,能做到吗?”
云朗抬起头,看到女子的长睫下,一双眸子深邃而又悲伤。
“是。”他答道,“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但我会的。”
南江雪点了点头。
“好好休息吧。”她站起身,“这几日墨碣会帮你换药。”
“大帅!”叫住了南江雪,云朗道,“这一路发生的事情都太过古怪,末将担心格尔塔那里出事了。”
“我知道了。”南江雪没有回身,只简单说了一句便走了出去。
帐外,月凉如水,南江雪的身体突然微微一晃,墨碣忙跨步上前,轻托了一下她的手臂。
“主子……”墨碣担心地看着她。
“我没事。”南江雪稍站了站,容色没有什么变化,可一只手却将墨碣的手攥的紧紧的。
末将担心格尔塔那里出事了……
格尔塔,落日下的格尔塔城仿佛又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前。
残垣断壁,鹫鸟盘恒,靖北的“南”字旗和茏甲的“甲”字旗像破布一样碾烂在猩黑的泥土里,数不清的尸体堆积在大地上,她将士的头颅被悬挂于染血的城头。
他们或愤怒,或扭曲,或不甘,头发凌乱,满脸污迹,一些人还空张着双眼,直直地瞪视着前方。
在那些毫无光泽的瞳子里,她似能看到战火中竭力拼杀的影子,以及敌人挥起屠刀时的狰狞面庞。
城中,到处是血,到处是尸体,到处是食肉的野兽和嗜血的虫蝇。
湄山谷内,一片灰烬,满目焦骸,战马白骨层叠,茏甲烧黑了的甲胄之下,战士的身体已无法辨认。
风过,许多异样的响动自四周响起,似低语,似哀泣,似嘶吼与悲号。
她立于这一片修罗场中,双目赤红,看着夕阳把一切染的愈发殷浓沉厚,听着身后无数惊愕愤怒的喘息,指甲深深嵌入掌中,扣出了斑斑血迹。
两万茏甲,如今身在何方?!
※※※
格尔塔之变令极北战局发生了扭转,靖北军遭遇开战以来的首次重创,原本因阿拉达图战败陷入内讧的极北联军则重新抖擞起精神。
南江雪与南江风在冲灵河谷所定的战策不得不重新调整,而此时他们的各路军团却都已在原定的行军路上。
夕阳中的血海尸山令靖北女帅的眸子如深潭般幽静沉冷,却丝毫不曾压倒她愈发挺直的肩背。
派遣多路斥候通报各路军团,南江雪以身作饵,扎营湄山之北,引动着那些酝酿着的,以及已经展开了行动的杀机齐齐将刀锋指向她高扬的雪字帅旗。
一开始并未参战的兴厷举兵三万现身湄山。
阿拉达图的儿子那森则联合达辣以及四个极北部落与之呼应,此前分别被茏甲和南江雪重创的鄂多部和西胡人再次整兵,自侧翼杀来,想把北地这个符号般的女人绑缚在他们的战旗上,让临确城以南的人们看到他们是怎样瓜分他们的家园,羞辱他们的宗主。
南江雪并没有带兵遁走,借助扎营地易守难攻的地形,她下令精算粮草,修建防御工事,大有与敌军决一生死之势。
与此同时,突然现身的兴厷部,有备而来的那森,种种迹象与探报也正在揭开格尔塔之变的幕后之手:
为挽回鞑塔部在联军中的颓势,化解联军的内讧危机,素有“审慎多智”之评的那森不知以什么作为交换条件,说服了桀黠的兴厷大君在靖北军节节胜利时突然发兵,联手制造了今天的局面。
率先来至南江雪面前的就是兴厷部。
他们不仅兵强马壮,而且堂皇地将满是血迹的破布一样的“南”字和“甲”字战旗挑在他们的战枪上,隔着靖北军筑起的层层防御,用最恶毒的语言竭尽所能地讥讽着,叫嚣着。
营中,粮草已所剩无几,格尔塔一带的坚壁清野使靖北军找不到补给,只能靠山中的野物勉力支撑,即便是南江雪和沈明瑄,每日所食用的也只是稀粥而已。
但军士们的情绪却并没有受到多大影响,特别是当他们看到张狂的兴厷大军时,巨大的愤慨和杀敌的渴望充斥了整座大营。
南江雪没有下令出击。
“守住我们的大营,守住你们的性命,茏甲的仇,南江雪必报!”对着那一双双通红的眼睛,南江雪这样说道。
试探过几次的兴厷都被守军击退,这让他们的大君丧失了耐心。
鞑塔和鄂多的队伍就在路上,他很想在他们到来之前拿下南江雪,以这个天大的功劳奠定兴厷在整个联军中的地位,并在此后的南下之战中当仁不让地分得最大利益。
一日的强攻,靖北军死守不退,拒马和铁蒺藜阻击着敌人前进的步伐,投石车和转射机不停发动。
军士们躲在壕沟里,掩在坞墙后,站在山道前,把箭矢、矛枪、滚石和火油一次次倾倒在兴厷军的身上,将整个营盘当做自己的城池,打着一场坚决的经典守城战。
战况不断送达,当黎落亲自将一人带至南江雪面前时,女帅也是微微一愕。
阔尔罕来了。
这位已几度深入极北的昆凌守备军统领,带着大将军南怀安另外交给他的五千黑旗,绕过埋伏,突破围攻,一路过关斩将,趁着极北另两支部队尚未抵达之时,将一大批辎重准确而及时地运至了南江雪的大营。
看着浑身是血的阔尔罕,南江雪含笑点了点头,阔尔罕也没多言,向南江雪再行一礼,马不停蹄地转身带队加入了这场守城战。
辎重的到来和新伙伴的加入令众人的情绪空前高涨,打的也越发得心应手。
这场从日出战至子夜的仗,终于在兴厷气势衰竭鸣金收兵后停止了,鲜血和尸体堆积在靖北的防御工事前后,将当晚的月亮反射的一片猩红。
此后,兴厷军又进行过几轮攻击,而与此同时,南江风、夏之岚和沙加的几路大军在收到南江雪讯报后,如江河入海般,快速向湄山的南江雪汇聚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