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日常五十三
数日后,法师塔第89层,异人生物监牢
德鲁拉根三世想要睡觉。
可对面的女人存在感太强,他完全无法在她冰冷的注视下假装睡眠,尽管他能够用鳞片合上自己的眼睑。
“你想要什么”
他开口说,说话时夹杂的低低龙鸣被特殊的墙壁吞没,这让他鲜明分辨出自己的喉咙有多干涩“我没什么可以给你的。”
监牢外,兀自站立的女人不说话。
龙叹息一声,张开眼睑。
平心而论,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套裙下的小腿像娇嫩的柳叶,法袍都遮不住她白皙的皮肤。
而那头披在身后的红发,绚烂又浓郁,仿佛一束盛开的月季。
仿若曾盛开在某座棺材上的月季。
“我没什么能给你的。”龙对她重复“我已一无所有。”
红发女人看着它,冰冷的琥珀色让龙想起她的父亲。
“我并不打算向你索求什么。”
良久后,她开口“我只是来看看你,和你说些话。”
哈。
“用这样的眼神”
用和德里克一模一样的、冷漠至极的眼神
“用这样的眼神。”
女法师抽出法杖轻点了几下,虚空中浮现了一份精致的下午茶。
她就站在那儿伸手拿过了一只香橙味的小蛋糕,小口小口地咬起来神情冷漠又平静。
如果这不是暗无天日的异人生物监牢,德鲁拉根真的会以为,她是冷着一张脸在抱着零食挑选电影院外的宣传海报,而自己仅仅是坐在透明窗口后的售票员。
探监时对着一头邪龙吃纸杯小蛋糕,这明明就是不太符合礼仪的行为。
但女法师做得天经地义,她的举止不再充满发条娃娃那样的僵硬就好像,站在这里吃甜品,完全合乎礼仪。
只要是她自己做出的行为就合乎礼仪,只要是她自己珍爱的东西就能超越规矩。
家主是我,我的姓氏如何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统治者是我,我想与哪个种族的谁在一起又与你们有什么关系
在塔尖的就踹到塔底,试图重新爬回来的就烧成灰烬。
这太奇怪了。
明明就是德里克的眼神。
她却比德里克还要自信。
女法师又咬了一口小蛋糕。她含糊说“我和你之间,也不需要什么有温度的眼神吧。”
哈。
“说的也是。”龙低低回应,“那么,你是以怎样的身份来看我又想说些什么”
“以斯威特家主的身份。”女法师高傲仰起的脖颈如同天鹅,虽然她站着吃小蛋糕的架势一点都不高傲“想和你谈谈森林,与精灵。”
龙忍不住放大了吐息中的龙鸣。
刻满法咒的墙壁再次将其吞没。
可龙鸣是无法完全消失的,那能令所有渺小生物感到战栗的震动依旧透过牢笼传递了过来
女法师没有波动,她只是咽下最后一块小蛋糕,魔法简单洗去手套表面的食物残渣,将它们交叠在一起。
那是副暗红色的丝质手套,手套上的花纹繁复无比。
与香橙味的小蛋糕格格不入。
“这不可能,”龙惊怒交加,“我的契约还在,德里克他没有死,你的手上也没有那枚红宝石戒指”
“你的契约在我手上。德里克斯威特也在我手上。至于那枚红宝石戒指”
女法师摘掉左手手套,冲他晃了晃中指上那圈幽绿色的环。
做这个动作时她的眉眼柔和了一瞬,但很快,就重新冰冷下去。
“除了这枚,我不想再戴别的。”
她冷冷地说“而家主的地位,并不会由一枚丑陋的破戒指决定。由我决定。”
惊讶感升起,龙的愤怒慢慢降下去。
“我以为”
“你以为”
“你会第一时间杀了他。”
“哦。”
女法师点头“我的确有过这样的打算。留着他与海伦娜的命,都会对我的统治权造成威胁。按照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杀死他们才是最佳选择如果可以的话,过程再延长一点,方式再痛苦一点最好,能痛苦到足够我发泄被他们折磨出的怨气。”
但既然,她说这些话时的表情这么平静。
“你并不会杀了他们。”
“我当然不会杀了他们。”
女法师平静地说“洛森布朗宁眼中的我是个甜美善良的女孩,不是会虐杀亲生父母的变态。”
哼。
龙想冷笑,但他忍住了。
“他不会介意。”
“我知道,但我会介意。”女法师绕绕手指“况且,虐杀上代斯威特夫妇得到的利益并不足以抵消可能被布朗宁讨厌的代价。”
“这还真是,斯威特式的标准回答。”
“谢谢。”
“既然你不打算杀了斯威特夫妇,那又要怎样正式成为家主,又要怎样避免他们的”
“海伦娜很好解决。”女法师漠然道,眼神再次飘向半空中那只摆满甜点的银盘,“一个有点小手段的女学徒,除非她成为法师,否则绝不可能逃出我手里。可惜,她早就把自己的智慧转化成上不了台面的阴毒手段、惯于享受声色犬马的奢靡即便作为学徒的寿命将近,她也无法潜下心重新学习。”
说到这里,她突然露出了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
“海伦娜斯威特会在一个遥远平静的地方颐养天年。再没有魔法,再没有魔药,再没有学徒或法师当然,我会定期给她足够挥霍的金钱只是,失去魔法的她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出现皱纹,恢复与她年龄相匹配的容颜。”
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美丽女人,让她平静且老迈地活着,比死去还要痛苦。
龙也明白这一点。他低低地说“你果然很恶毒。”
女法师点头“当然,你以为我是谁的女儿”
“你总不能也这么对待德里克。他依旧是个强大的法师。”
女法师收起了笑容。
“那也与你无关。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谈谈森林,与精灵。”
她不想提德里克。
是因为太过敏感,还是依旧举棋不定
“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
龙转过头,鳞片带着薄怒开合“关于森林与精灵,你应该有更合适的咨询对象。找一头被关在监牢、等待处死的龙做什么”
女法师沉默了。
背对着她的龙想,待会自己等到的答案也许是“我不想让他知道”、也许是“斯威特家族的事和他无关”,也许是“他不需要理睬阴暗人类的种种权谋算计”
但女法师却突然冷哼一声。
“他在沉迷研究。”
她阴阳怪气地说,一把拿走银盘上洒满乳白色糖粉的甜甜圈,张嘴就是啊呜一口“可没空搭理我。”
龙“”
龙“你们吵架了”
“和你没关系。”
龙“你为什么吃这么多甜品”
“和你没关系。”
龙“你为什么非要站着吃既然能变出下午茶,应该也能变出扶手椅。”
女法师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羞恼但她很快就用恶狠狠咬甜甜圈的表情遮掩了过去,眼神重归冷淡。
“和你没关系。”她说,“我想与你谈的是森林,与精灵。德鲁拉根,你知道,我拥有左右你判决的权力。”
“我说了我知道不多”
“血脉,与命运。他亲口说,这东西是从你的梦里窥见的。你也是现存最古老的异人生物。”
龙陷入沉默。
是啊是啊原来是这个。
“你问这个做什么”
德鲁拉根依旧选择背对女法师,不愿回头。
但它看着监牢墙壁上的魔纹,竖起的鳞片缓缓平复下去,就连扬起的龙尾都渐渐垂下,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
“血脉,与命运。”
它沉沉地说“你不需要打听这个。你是已经战胜它的胜者。”
既然她发自内心要修改整个斯威特家族的统治,既然她决定再也不憎恨诅咒自己的双亲,既然她成了一个即便站在监牢外都能自然吃起自己爱吃的食物的斯威特。
这位美丽、强大而自信的女法师明明也从血腥与淤泥中长大。
她,明明就比曾经的它,要更加
“我不明白。”
女法师眼神闪动“这东西只在异人生物中口口相传,这么多个月,我翻遍了斯威特藏书室,却找不到任何资料而它曾经差点杀死了他。我来找你咨询这个,只是为了准备针对这东西的魔法,彻底烧了它。”
哈。
她要烧了血脉与命运。
仅仅是因为“差点杀死”了那只精灵吗
龙想笑。
事实上,它也的确笑出了声,沉郁的龙鸣伴随着监牢上不断闪动的魔纹一起。
“你知道你在向什么东西宣战吗”
你知道你已经奇迹般赢了它,可能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战胜它的法师贵族吗
战胜了野心。
战胜了扭曲。
战胜了那些滚动在金币与法杖之间的。
战胜了每一代斯威特的命运,战胜了所有鲜血淋漓、肮脏腐臭的结局。
人类愚蠢的人类
他们总把弄权者捧为高贵,把阴谋者捧成胜者,把者捧上王座。
愚蠢至极。
德鲁拉根三世为斯威特家族服务的数年里,见过太多太多。
法师贵族的世界,远不止一个海伦娜,她只恰好是最美最扭曲的罢了。
法师贵族的世界,也远不止一个德里克,他只恰好是最显赫最强的。
冷血好像成了天经地义,恶毒也被解释为某种常理,不择手段的处事方式更是被奉为经典。
贵族的世界就是这样的。
我们就是这么针对彼此的。
只有这样,才能更强大,拥有更多更多的
邪龙嗤之以鼻。
它心想,这帮愚蠢肮脏的虫子,比真正吃过人、毁灭城池的自己还要恶心。
强大
别开玩笑了,它甚至懒得杀死他们,因为这些生物臭水沟般的心脏会弄脏它的爪牙。
而曾让邪龙万分羞愤、恼火、不得不承认其真正强大的,是某只绝不服输的精灵
但,那只精灵却这么说。
我远没有我的宿敌强大。
邪龙第一次见到他露出那样的表情你知道吗,我见过爱、自由与许多美好。我总有许多亲人与朋友。
而她从未见过,拥有的太少太少,却能直接长成世间一切美好的代表。
我费劲心力偷窃月亮。
她却能直接点燃太阳。
曾经,德鲁拉根从不相信。
也许这个世界真的会诞生那么一个奇迹般的人类,但那个人类绝不可能姓斯威特。
斯威特斯威特满溢罪恶的沼泽怎么可能真正开出让精灵倾心的红月季呢
他只是挂上了可笑的滤镜,用些好词形容那个冷酷恶毒的女孩罢了。
没谁能比得上那只精灵的强大。
德鲁拉根曾以为。
“你说的对,血脉与命运,它们究竟带来什么,会影响什么,我不知道。”
女法师的语气依旧那么冷漠,尽管她此时正在摄入无比甜蜜的甜甜圈,她的眼神她的表情都与“甜”沾不上边
“但无所谓,我只需要知道,它伤了他。那我就会烧了它。”
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人类。
“也许,就像你在心里所嘲笑的那样,这么宣言的我不知天高地厚。”
隔着手套与白色糖霜,女法师的目光再次落到左手中指上“但如今的我能够烧毁异兽。我不信有什么能比异兽更强大。异兽比血脉与命运强大,那么,我一定能烧毁它。”
但是,如果,那天,森林边缘,没有这个斯威特。
龙的吐息也随着自己的鳞片一起平复。
它不再发出龙鸣,也许是疲惫,也许是终于放弃。
龙的眼睛曾切实看到过那天,所有。
就像它曾切实看到那只女精灵被藤蔓绞碎、化为一团血肉的所有。
这个斯威特。
她唯一的亲人与唯一的朋友奇迹般拖延了它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