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景云山山坳中一座别业,据说是祖上留下的老宅。宅院两进,有花圃泉水,终年云雾缭绕犹如仙境。现在想来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可那时我一点不喜欢,只觉得受罪。破旧的房子漏风又漏雨,修缮了好几回,周围没有人家,也没有好玩的去处,每次添置家用都要靠初一、十五去赶山下的市集。
那一天正好临近过年,哥哥带着我下山买年货。每年最盼着这个时候。集市的气氛比往常沸腾,人们的脸上大多挂着笑。过年,像是一个符咒,可以轻易消弭所有不痛快,人群中相互传染着无缘由的快乐。哥哥带着我穿梭在琳琅满目的摊位前,我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都想要,我跟哥哥说以后一定要开个杂货铺,把这些都搬回家里。哥哥笑着答应,说他将来赚了钱一定让我当上掌柜。
他天赋一双巧手,只要残部无缺,无不能复之物。他平时喜欢做些稀奇的玩意,每逢赶集就拿到集市上卖。
我还记得,那天下山他带了一只木头做的鸟,翅膀可以扇动,连羽毛都雕了出来。他刚一拿出来,我们立刻被歆羡的目光团团围住。木鸟卖了多少铜板我记不得了,好像换了个银发钗。那是我许多年来最开心的一天,可能,也是我最后一次那样无忧无虑的开心。
过午的时候,我和哥哥捧着满满当当的年货回去,山路上就看到滚滚浓烟。是家的方向。
我们狂奔回去,看到巨大的火幕吞噬了老宅,木料在火中爆裂垮塌的声音无限放大。我被淹没在热浪中,却觉得浑身都冻透了。我和哥哥冲进火海,哭喊着爹娘。没有人回应。浓烟与烈焰中隐约看到好几具焦黑的人形。我不知所措,在呛人的烟雾里嚎啕大哭。哥哥先回过神,拉着我往外跑。我们被倒下的横梁拦住了去路。烈火向我逼近,一片混沌的思绪中,我清晰地知道我就要死了。被活活烧死……
我再醒过来时已经在山顶上的卧龙寺里。
我曾跟母亲去烧过香。寺里的和尚们说那场火灾是意外,生火时不慎引燃了柴堆,火势蔓延太快没能控制住,他们只赶得及救了我们兄妹,我的父母、姑母、表弟都已经葬身火海,骸骨无法区分,全都收敛在山泉旁,立了一个小木牌。我不信他们都不在了,拼命要回去,对和尚们又踢又咬,可他们铁了心不让我走,要我和哥哥留在寺庙里出家。他们说是受人之托供养我们到老。但那人是谁,他们不肯说。
后来我们还是偷偷离开了。在流浪的路上偶遇了我的义母。她与我父亲是旧识,没有名字,号作楼娘,曾在教坊唱悲曲。她收养了我们,教我唱曲,让我们认她做娘。每次我叫她娘亲的时候,她都莫名快活得不得了。
再后来的某天夜里,我被哭声吵醒,睁开眼看见她坐在我的枕边垂泪。她喝了酒,醉醺醺的,喃喃说了很多醉话,大多是在骂我爹。就着月光,我看见她手里紧紧攥着这珠花。我这才知道,她自己去了西山,在一片焦土中不知缅怀了什么、怨恨了什么,只带回这残损的纪念……我和哥哥的童年,义母三缄其口的爱恨,大火的秘密,一切的一切,只剩了这一支珠花。”
这样痛彻心扉的故事,她居然说得很平静,直至讲完也只是红着眼眶,泪都没有掉一滴。
这是她离开卧龙寺后第一次提及这段往事。因为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她七岁时候就懂了。她认为让无关的人分担自己的痛苦,实在是不礼貌的。
顾瑂自以为云淡风轻。可在唐楷眼中,她好像一只大雨天坐在房檐下的流浪猫,冷飕飕湿漉漉,流露出麻木的委屈——麻木,因为时隔太久或习以为常。但谁都看得出,确实是很痛的。
唐楷的心软成一片,安慰道:“别难过,都过去了。”
谁知这一句话让顾瑂克制许久的泪意忽然决堤,泪水忍不住淌下来。
有时就是这样,越是擅长自控的人,越是盛大的情绪,往往受不起一句安慰。
唐楷慌了神,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流泪,连忙抬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瑂姐,你、你别哭……”
顾瑂避开他的手,抽噎着:“我没想哭……”眼泪却不听她的话。
唐楷站到她身后,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不留缝隙地轻轻遮住了她的双眼。湿漉漉的睫毛刷过手心,他柔声道:“不是不想哭吗?哭够了就不会再哭了。放心吧,我不看。”
许是受了这话的蛊惑,在他给的一片安全的黑暗里,顾瑂紧紧抓住他的小臂终于痛哭出声。
压抑的,微弱的,嘶哑的,如同深夜里失群幼兽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顾瑂平静了下来,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唐楷悄悄将被她抓疼的小臂放到身后揉了揉,小心翼翼问:“你好些了吗?”
顾瑂当然看到了这小动作,面上发红,低声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唐楷连忙摆手:“你没事就好。”
顾瑂嗯了一声,抹净面上的残泪,再看向唐楷时已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模样:“我能说的已经都说了,是不是该你说了?”
“我说什么?”唐楷愣住了,没有反应过来。
“你答应我的,我把珠花的事告诉你,你就告诉我京衙查到了什么。”顾瑂猝不及防提起方才的交易。
“哦,”唐楷一本正经道,“凶案发生后,京衙派出了大半人手封锁街道,根据这枚珠花盘查了京城中所有匠人,结果,一无所获。”
“你!”顾瑂扬起头怒目而视,通红的眼睛和鼻头,像一只要咬人的兔子,“你耍我是不是?”怪不得答应得这么痛快!原来他算计好了空手套白狼!顾瑂气鼓鼓十分懊悔,不该这么快将所有筹码倾囊而出。
“没有没有,”唐楷见顾瑂生气,连忙解释,“真的是什么都没查到。不过,瑂姐你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后面有任何线索,我都来告诉你。”
顾瑂瞪了他一会,看他不像骗人的样子,只好冷哼一声认栽,不再说话。
唐楷看她好像顺了毛,继续道:“凶手既将你家的珠花留在尸体上,显然意指这场凶杀与顾家有关。当年那场大火真是意外吗?”
“我不清楚。我看到时火已经很大了,冲进火场后很快就晕了过去,什么都不记得。但若是有意纵火,不该一点痕迹都没有吧。尤其我义母对这事甚是关切。她那炮仗脾气,若真有疑点早就人尽皆知了,可她什么都没提过。”顾瑂道。
“有没有寻仇的可能?”唐楷问道。
顾瑂想了想,摇头道:“我家隐居避世,几乎不与外人交往,从未听说有什么仇怨。”
唐楷思忖,不由皱起了眉头:“这珠花绝不会凭空出现,一定还有秘密。而且,还有一个人也不该凭空出现。”
“谁?”顾瑂问。
“宋楫。”
听到这个名字,顾瑂像被噎住了,半天没出声。
唐楷本来还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见顾瑂没了声息,看向她时发现她正在发呆,一脸失魂落魄。
定是宋楫这两个字又触动了她某些心事。
他心里咕噜噜冒着酸泡,阴阳怪气道:“要不你猜猜他来做什么?我看你们倒像是很熟悉,会执手相看泪眼的那种。”
“我不知道,他的事好像从来与我没关系。”顾瑂未在意他的语气,目光有些涣散,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
正如唐楷所说,她与宋楫确实关系匪浅。
他是她这二十二年来陷入最深的一段情、一场梦,他们只相处了半年,产生的故事不甚稀奇甚至无趣,偏偏是她的刻骨铭心。
顾瑂和哥哥自卧龙寺逃出来后被楼娘收养。楼娘觉得顾玙还有手艺,做个匠人也可以糊口,而顾瑂娇生惯养,除了读书什么都不知道。她对顾瑂说:“人生于世,他人不可依仗,有了傍身的本领,便不会穷途末路。”她自己也不会别的,只会唱曲,所以就将悲曲教给顾瑂。唱曲的练习很枯燥,一句要唱好几遍,哥哥听得不耐烦,她只好偷偷跑到她以为无人的地方练。
就这样,她遇见了宋楫。
宋楫是她第一个陌生的听众。在他书房外的银杏树下,他的目光粘在她的身上,毫无顾忌表达着偏爱。她紧张得声音打颤,却兴奋得指尖都热起来。那时第一次有人认真欣赏她的歌声,并报以真诚的喝彩。
诚然,她从小被爱包围着的,即使那场大火之后,哥哥与义母也从不让她受一点委屈。但那些爱都是有理由的,或因为亲缘,或因为责任,或因为某些自身的回忆……这是第一次,她感到有一种爱是因她这个人而产生的,被珍视被选择的只是她本身,无关其他。
这种“自己原来很好”的满足感令她欲罢不能。
于是,在她十八岁的初秋,两份懵懂而热烈的心意一拍即合,酿造出一场青涩甜蜜的爱恋。
这是属于他们的秘密。
她没有告诉楼娘和顾玙,每次与宋楫见面都偷偷躲着他们。
楼娘与哥哥总会想很多,为她考虑周全。他们如果知道一定会问东问西,把宋楫的来龙去脉查个底朝天,好像宋楫有任何缺点都会让她万劫不复。但她完全不在乎这些。他是谁,从哪来,到哪去,都和她无关,她只想投入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别说将来万劫不复,就是转眼天崩地裂也没关系——只要死前是快乐的就好。她不愿意楼娘和哥哥将这份纯粹的喜欢变得负担重重,麻烦透顶。
她时常会站在银杏树下等他,等他翻窗偷跑出来,陪她去古庙演出。
她在庙前的高台上,被三五成群的观者包围着,她忽然感到人与人在此时是相同的,呼吸与共,悲欢相通。那时的她胸中澎湃着热情。她觉得只要足够努力就能像义母一直期盼的那样,用歌声改变一些东西,在这个世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那时的台下永远站着宋楫。
他和那些悠长的曲调一起站在她青春年华的中心,造出一场令人心醉的极乐幻梦。回忆不常有颜色,但这一段瑰丽斑斓浓得化不开,还带着馥郁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