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爱与歌是同质的,在超然俗世的地方赐予救赎。拯救她于平淡,拯救她于怯懦,拯救她于终将湮灭的虚无感。于是,她明亮,她勇敢,她坚定不移……像所有梦滋养过的星辰,在夜空中闪耀着惊艳的光。
她于爱与歌中醉生梦死。
可这光终是熄了。
这场猝然开始的青涩爱恋又猝然凋零他们相识的第一个夏天。
一连几天,她都没见到宋楫,再去他们相见的银杏树下找他时,偌大的宅院已经人去楼空。
宋楫不告而别,从此杳无音讯。
“所以他是为了你回来的?想与你复合?”唐楷听了这故事,心情很不美妙。
“不,他说他都忘了。”顾瑂想起那天翰林府的简短对话,不由呼吸一窒。她以为他们曾全力以赴相爱过,原来那些心魂相守在他心里都是云烟过眼,不值再提一字。
“那你忘了吗?”唐楷追问。
顾瑂没有答话。她知道唐楷心里有答案。
“所以你是准备为逝去的青春守寡?”唐楷言出如箭,直扎她的心。
“这是什么话?”顾瑂感到被冒犯。
唐楷好像忽然不再怕她生气:“他既忘了你,你为什么不肯忘了他?他不愿意,你还要一意孤行,不是为过去守寡是什么?”
“那又与你有什么关系。”顾瑂没了耐心。
“你不愿意答应我,不就是想等他回心转意重温旧梦?我还不能问问吗?”唐楷理直气壮。
顾瑂觉得他像无理取闹的孩子,克制着脾气,解释道:“我从未想过还要与他如何,我是觉得这不公平。”
这不公平,她又这样说。
“到底哪里不公平?”这一次,唐楷穷追不舍。
“我不想再谈这些,你要没有别的事就走吧。”顾瑂冷脸下了逐客令。
然而,一贯“听话”的唐楷寸步未退。
他知道顾瑂这个人坚定而顽固,在自己的世界外树立起了厚厚的围墙。他算是少有的幸运者,被允许偶尔透过墙上的窗向里窥望。可他不满足于此,他想有机会走进去,最好能占有一席之地。
今天,他歪打正着在墙上撞开了一个有光透进来的裂缝。他很清楚,如果错过这个机会,转过身她就会将这缝隙填上。于是他本能地扒住,尽全力向外扯开,铁了心刨根问底:“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既打定主意要拒绝我,为什么不拒绝得明明白白?”
顾瑂看上去冷漠强硬,其实很少说狠话让人难堪。尤其是唐楷这样对她好的人,她更怕一些事实伤害他,所以她向来坦率却不肯在这件事上多作解释。
可他此时这样逼迫让她为难,她也不由生了气,索性硬起心道:“好,那我明白告诉你。因为你一次又一次捧着滚烫的真心给我,里面明晃晃只有我一个。可我不是,那个人与我最留恋的过往纠缠在一起,永远占住心中一角不可能抹去。你听清楚,是永远,想割断都不知道从哪里下刀,没有人能取代。唐楷,这对你不公平。”
唐楷气极反笑:“这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你觉得我会在乎?”
“你当然可以不在乎,可我不能,我不想欠任何人。”顾瑂冷冷道。
“那其实很简单啊,”唐楷反倒放松了,“你既然这么在乎、这么不情愿,那你就痛快说一句:‘唐楷,你的心我不想要’。有你这句话,我就死心了,从此再不会纠缠你。”
顾瑂张口结舌,半晌没说出话来。
唐楷没有放过她,步步紧逼:“说不出来?那么会找理由,怎么,没学会说假话吗?”
顾瑂咬牙切齿:“你逼我有什么意思?”
“你折磨自己又有什么意思?”唐楷反问道。
顾瑂被他激起火气,失了分寸,怒道:“是,我不能违心说我不想要,不能骗自己说讨厌你,但我如何看待你无关我的选择,我决定的事从不反悔。”
唐楷被她一通抢白,愣了一会,反倒笑了:“好,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顾瑂看他的表情心生怀疑,总觉得他想的和自己说的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不是我自作多情。”唐楷笑得更甜。
顾瑂紧皱眉头:“胡闹,你在曲解我的意思。”
“是,其他意思我也懂,但是,”唐楷大胆抬起手,将她因激动凌乱在额前的发丝捻到耳后,“你说了不算。”
衣袖拂过鼻尖,顾瑂忽然发现她从未描摹过唐楷的味道。
现在她知道了。
是初春的新阳,抚摸冰封的河面,融出一条条裂痕,于是汩汩流水得以透口气,仰望春风拂出一片姹紫嫣红……
那是他的姹紫嫣红,他明明值得人间最美的春天。
她拂开了他的手,泄了气道:“你到底在傻乎乎坚持什么?你才见过几个人就敢说情动,敢许百年?”
他不假思索:“我有什么不敢,只不敢想没了你却还有漫漫余生。”
找不到她的那几个夜晚还历历在目。他对她表述的很克制,但不代表他平静地承受了。那些夜里他几乎无法合眼,可能失去她的惶恐细嚼慢咽着他的精神,明明醒着却如坠梦魇。现在他想到这些仍觉得骨缝里沁出冷来。
顾瑂还欲再说,唐楷打断了她:“行了,既然争不出结果,不如说点正事。瑂姐,今后无论谁问起,你都不要说你家与珠花的关系。”
“为什么?”顾瑂不解。
因为他害怕。
他这一路走来,太懂得人们本性中的懒惰和残忍。这种因子在某些特定的时候、特定的群体中会无节制地放大。
顾瑂与珠花的关联,如果第一时间进入到某些人的视线,就像一缕血腥味飘进狼群,足以引起一场藐视一切规则的狂欢。她对官场全然无知又势单力薄,是最合心意的替罪羊,几乎可以断定,破案的重压下一定会有人将矛头指向顾瑂,编造事实屈打成招。
他不想让她卷这种危险里。即使最终能得到公正的判决,他也不敢想象过程中她将遭受的种种委屈。所以他想争取时间赌一把,赌别人发现珠花背后的故事之前自己能查明真相,让顾瑂在这案子中“片叶不沾身”。
但这些,他并不想让顾瑂知道。
她的世界很单纯,他的考虑她未必理解也不一定赞同,大概还有很多大道理要讲给他。她既已为自己建了座桃花源,他又何必用这些庸俗的事打扰她。
“我还有我的考虑,现在不能说。”唐楷轻描淡写划了过去。
“你考虑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我?”顾瑂很警惕。
“这是京衙办案的规矩。”唐楷理直气壮。
“行了吧,你要真懂规矩,今天就不会来。”顾瑂对此嗤之以鼻。
“哦,这样说来,还是没有规矩得好。今天不来,怎么听见你说心里有我?”唐楷笑看她。
“滚出去。”顾瑂终于恼羞成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