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意。”
这条朱雀大街,顾瑂来过许多次,每次都是送货或是取货,从未闲逛过。
不同于闻名沚国的夜市繁华,白天的朱雀大街熙熙攘攘,是另一种浮躁欢悦的热闹。
临街的酒楼里有人吃酒闲话、高谈阔论,大街上摆摊的商贩高声叫卖,时不时有跑堂拎着食盒狂奔送菜。
顾瑂对这些都兴致缺缺,拒绝了唐楷饮酒赏花买首饰的诸多提议,只在路过一个卖面具的小摊时住了步。
推车货架上挂满了木质的无悲无喜的面孔。它们借用了悲曲面具的制式,在上面恣意挥洒各种鲜艳的颜色,将玄妙韵味变作一团团凡俗的华丽、活泼的生机。
没什么不好,顾瑂想,连她也要赞一声漂亮。
唐楷跟着顾瑂一路走马观花,难得遇到她凝眸的时刻。她看着花花绿绿的货架,他侧过头看她:
鹅蛋脸上五官明秀,粉黛薄施,朱唇浅淡,除耳上一对左青右白的梅花玉坠,再无多余装饰。一袭絮棉的豆青暗花褙子衬得身形高挑,内里白绫抹胸,下身不着裙而着裤。腰背笔直,周身素净又妥帖,好像一尊青瓷美人瓶,透着类冰似玉的清冷雅致,尤其是在黄土飞扬的喧嚣街市上,干净得遗世独立。
世上再没有这样的女人了,真漂亮,他想。
“想要吗?”唐楷问她,其实心中已有答案。
“不要。”他的心音与她的话语同时发出。
“没什么用处。”顾瑂继续向前走去。
唐楷追上,道:“哎,我记得城中有一个工匠专门做悲曲的面具是不是?要不我们去看看?”
顾瑂诧异回头:“你怎么知道?你从不关心这些。”
唐楷道:“同僚闲谈时提过,我记下了。”他兴致勃勃:“走吧,再晚了恐怕天黑前走不到了。”
“不用,”顾瑂拦住了他,“我已经不唱了,何必去睹物伤情。”
唐楷一愣:“你不是很喜欢,为什么不唱?”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顾瑂说,“只是倦了。”
“我听说你的义母是悲曲名家,她只有你一个学生,这样放弃太可惜了。”唐楷惋惜道。
“放弃?我哪配放弃?”顾瑂露出一抹苦笑,“放弃也是一种选择,你为什么觉得人是有选择的。”
唐楷怔怔地看着她,满脸困惑:“虽然你的话时常让我不明白,但这话,我确实十分不明白。”
顾瑂忍不住笑:“我曾比任何人都信,只要踏稳脚下的路总会得到想要的,可后来——大概就是某天一觉醒来——我发现世上何曾有过路,我们只是被命运簇拥着在走而已。悲曲早于不经意间变得面目模糊。我坚持唱下去,悲曲是如此,我不再唱了,悲曲亦是如此。我不放手又能怎样呢?”
唐楷依旧不懂她的意思,只能隐隐嗅到一丝宿命论的悲凉。
“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很无趣?”顾瑂见他沉默了,问道。
“是啊,”唐楷懒洋洋叹息,“一路不说话,开口就说些让人垂头丧气的怪话。”
顾瑂居然认真道:“那还不赶紧离我远一点,免得触了霉头。”
唐楷瞥了她一眼:“你为什么觉得人是有选择的?我是被命运簇拥向你的,这双脚挪不开啊。”
唐楷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寥寥数语了打破她的一堆大道理。
这下轮到顾瑂说不出话了。
闲话间,两人走到了朱雀大街的尽头,正对着的就是金乌城中传言很灵的观音庙。观音庙外人头攒动,倒比大街上还要热闹。
“进去看看吗?”唐楷问。
顾瑂皱着眉头揉揉鼻子:“香火味太重了,要把鼻子裹住,有点难受。”
“那我带你去看看别的!”唐楷引着顾瑂绕过观音殿,佛堂后是一棵银杏古树,不知多少年历史,要三四人才能合抱住。
此时正是银杏叶金黄的时节,前日被风吹过,实像佛经中描绘的黄金铺地的极乐世界。
“真美。”顾瑂不禁感叹。
“据传说这株古树与这座岛共生,树荣国荣,树枯国衰,很是灵验。那上面挂着的贝壳是祈福的。信众用朱笔在壳内写下愿望,以求殿中观音保佑。”唐楷拿着一个贝壳递给她:“你想求什么?”
顾瑂没有接,对他道:“你写吧,我来看看灵是不灵。”
唐楷提起笔,笑道:“你能猜到我想写什么?”
顾瑂哼了一声,道:“你心上的事都放在嘴上,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那也未必。”唐楷提笔刷刷写就,与那些阳光下幻彩的贝壳挂在了一处。他刚挂完回来,只听顾瑂凑在他耳边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少生罪案,多发俸钱。是也不是?”
唐楷大笑:“你倒会另辟蹊径,我以为你要猜我求姻缘。”
“呵,”顾瑂笑了一声,“你要真信求神拜佛能成就姻缘,就不会天天缠着我了。你这人再实际不过,自己能争取的东西从不假他人。你就说,我猜的对不对?”
“不对!”唐楷答得干脆。
“那是什么?”顾瑂好奇道。
“猜不到就不告诉你。”唐楷调皮做了个鬼脸。
“那就算了,”顾瑂将一地银杏叶踩得哗哗作响,难得笑容中露出点孩子气,“你会写在上面的自然是虔诚相信神佛能做到的。菩萨会保佑你的。”
“你就没有愿望?”唐楷跟着她,绕过银杏树,一径到了放生池边。
黄昏不是放生的好时机,半人高的朱红栏杆旁没几个人。
顾瑂伏在栏杆上,盯着水中一尾尾游鱼答他:“没有。”就在唐楷以为她已经言尽于此的时候,她忽然侧过头看他:“你知道我曾死过一次吗?”
唐楷呆愣地摇了摇头:“怎么回事?”
顾瑂重新看向宁静的池水,娓娓道来:“我曾生过一场病,高烧不退,药石无灵,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后来我哥哥告诉我,我一度连气都不喘了,一只脚已经踏上了奈何桥。哥哥想尽了办法,求医问药、求神卜卦都试了。他还在我枕边放了一柄扇子。那扇子是我义母的。他想我从来最依赖楼娘,将楼娘留给我的东西放在身边,或许能把我唤回人间。大概是真的有用的吧。隔日嫂嫂便路过半日闲将我的小命捡了回来。我醒了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柄扇子。我盯着扇子看了好久,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我眼前掠过,蛛丝般缠绕着我,拉我沉入一片混沌的思绪中。在我几乎要溺毙的某一刻,醍醐灌顶,我一下全明白了,就是我方才说的一瞬就长大了,忽然懂得了自己该当如何。”
“什么扇子这么神奇?”唐楷问。
“这扇子不是楼娘自己的,是许多年前我父亲送给她的。她与我父亲到底有怎样一段往事,她从不说。其实我和哥哥多少能猜到,无非是情深缘浅,相爱甚笃于是相负良多。扇子上是父亲亲笔写的两个字——知止,知道的知,停止的止。一年中秋,楼娘拿出这把扇子愣神。我好奇凑过去偏要看。她笑骂着说这扇子是她十六岁时候我父亲给她的,在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她说收到这扇子的那一刻自己就知道他们没戏了,因为她从不懂得‘知止’,而这两个字是父亲一生的信条。楼娘离开时,将毕生积蓄都给了哥哥,让他想办法维持我们兄妹生计,却独独将这柄扇子给了我。”
顾瑂复又看向唐楷:“你知道什么叫知止吗?”
唐楷没有回答,他知道顾瑂并不需要他的答案。
果然,她自顾自说了下去:“知止,就是知道满足,知道止步。知道满足,所以不会索取,知道止步,所以懂得舍弃。人是不能摆脱欲望的,但如果紧紧抓住欲望不放,拼命想要得到,不知疲倦燃烧一切,最后拥有的也将化为灰烬。这就是我用半条命换来的教训,”她回身望向那被祈求压满的银杏树,“什么都不要就什么都不会失去。”
那天,唐楷亲耳听到顾瑂承认对他动心,他欣喜若狂,相信只需让时间治愈她对宋楫的怀念,就能摘下月亮。而今天,他在顾瑂的坦诚中忽然自疑。她的回避与拒绝远不像他以为的那样简单。她在那场代价颇高的自省中获得了某种牢不可摧的信念,这信念就是与一切让她想要伸手的东西保持距离,止乎礼、止乎动心。
可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呢?”他问。
“不是每个人活着都是为了乐趣,”顾瑂淡淡的,像在讲什么显而易见的道理,“我死了,哥哥会很难过,霜云会很难过,”她看着唐楷,“你也会难过是不是?”她浅笑了一下,“我怎么敢死呢。”
顾瑂靠在栏杆上,仰头看着巨大的古老的银杏树。凉风吹过,金叶倏啦啦离枝,乘着观音庙中香火的烟云飘过来,落在脚下,打在她的裙上,锐利干冷的声音尽是秋的肃杀,而她不为所动。她的脸上还挂着浅笑,让唐楷想起殿中低眉的菩萨——是的,他心中时常将她比作那慈航普渡的神像,他的救赎。
原来,那最初打动他的,在他看来磅礴澎湃足以涤荡世间所有苦厄的慷慨,反而是一种克制,是一个怕冷怕痛的人趋光向暖的逃避——从此只施予,不索取。
她的那抹笑明明该是洞彻世情的解脱,但他就是从中看出了蔓延不尽的苦涩。
人生实苦,无人可渡。
唐楷的心情不由随着低落起来。
他蓦然想起某一次半日闲的黄昏,顾瑂推回他的婚书时,一脸平静地问他:“唐楷,你心心念念渴求的,你真的了解吗?”
日色渐沉,佛堂中响起了和尚们晚课的诵经声。两人之间蔓延着不知所止的沉默,最终仍是顾瑂将它打破:“风冷了,回去吧。”
归程的晚风里,唐楷跟在顾瑂身后两步远。看着她纤长板正的背影,他觉得那冰冷无暇的青瓷美人瓶的比喻已经过时了。
她是木匣中的红梅,新鲜火热的春意被她自己封死了木头木脑的规则里,焚心炙肺又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