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暖阳高照的一天,日上三竿,顾瑂还蜷缩在刚换过的温暖棉被里,一动不动。她很早就清醒了,但她一点都不想起来,赖床是她和魂魄告别的仪式,需要尽可能延长。
庄周梦蝶。
她有时会想起这个故事。
庄周在梦境里走过蝴蝶的一生,醒来后辨不清到底是谁入了谁的梦。
而她想知道:梦中的世界与醒来的世界,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惊慌失措的、发足狂奔的、厉声咒骂的、掩面哭泣的……会不会才是真正活着的她?
“咕”她受伤的胃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发出了鸣叫。
无论哪个更真实,现在被子里的这个她想要活下去就要起来吃饭了。顾瑂不情愿地呼吸了一口冷冰冰的空气,一鼓作气钻出被子。
顾瑂掏出米袋中已经见底的米,想了想,索性都淘净,煮了满满一大锅粥。
深秋的天气,做好的食物可以多放一阵,忙碌一次能吃几顿,这是顾瑂喜闻乐见的事情。
她还算自律,有时对自己的要求几近严苛,但在照顾自己上,她又无比随意,随意到了简陋的地步。比如,自从顾玙走后,她就每天只吃一顿饭,因着天气渐冷,她又不喜欢在房间里吃东西,便将进食的时间选在了日头最盛的午后,有时晚上实在饿了就吃点囤下的果子零食。她也不知自己每天的精力都投向了哪里,只要面对家务杂事就觉得恹恹的,没有力气。
将米和水放进铁锅里熬煮,她盯着逐渐冒泡的水发呆。
自从和唐楷提起往事后,好像有一柄勺子伸进盛放记忆的铁锅里翻搅,早已沉底的碎片被搅成了碎渣,泛起,无孔不入。
比如现在,她想到明早该去买米,就想起当年住在山上时,母亲时常抱怨父亲,放着京中的官不做非要住到这个与世隔绝的破地方,买米竟要翻两个山头,而且只有每月赶集时才能买到——她会一边这样骂着,一边给假寐躲清静的父亲披上衣服,手边放上一碗热汤。
父亲曾在京中当过一个什么官,记事起就在山中的顾瑂并不了解。她印象中的父亲很普通,性格随和文雅,慢性子,是天下最疼爱她的人。父亲爱好藏书,小时候常给她讲书上的神怪故事,以吓她一跳为乐。
而哥哥顾玙自小就喜欢摆弄屋里屋外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调皮捣蛋搞破坏,一时不慎摔了东西,会赶紧在母亲责骂他之前偷偷拼回去。她常觉得哥哥那所谓“天下无双”的修补手艺都是那时候怕挨揍练出来的。
父亲还有一个远房妹妹,姓郑,兄妹俩称呼她为郑姑姑。郑姑姑和外刚内柔的母亲不一样,温和腼腆,不多言,一双巧手织补绣花无所不能,不到一刻就能给顾瑂普普通通的粗布裙子上添上牡丹、蝴蝶,成为一件绝品。在顾瑂心中,这才是真正“天下无双”的手艺,哥哥那求生欲使然的小能耐根本不值一哂。
郑姑姑有一个儿子,随了她的姓,唤作宜郎。宜郎的爹是谁,姑姑从来闭口不提。顾瑂小时候还好奇地问过“为什么宜郎没有爹”,姑姑只是笑笑,一句话都没说。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无礼至极,那必然是姑姑心中最为婉转难言的疮疤。
宜郎也很调皮,最爱翻父亲藏书中那些刺客侠客传奇,还学着舞刀弄枪,院前院后的树大多要惨遭他的毒手。每月初一十五跟着姑姑赶集是他最高兴的时候,他比顾家兄妹都爱热闹。
而小顾瑂是最忙碌的,有时要向姑姑学习女红针线,有时会陪母亲聊家常,有时要跟着哥哥和宜郎瞎胡闹,还要帮他们扯谎,有时会蹭到父亲的书房里翻书,然后和父亲天南海北谈天说地……
时至今日,物不是、人也非。
隔着木锅盖,米香阵阵在院中四散,顾瑂的肚子又咕咕叫了几声,她实在忍不住掀起了锅盖,正在这时,她听到篱笆门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好香啊!”
是唐楷。
顾瑂太阳穴突突跳着疼,忍不住叹了口气。
自从那天逼问出她的真实想法,这个小崽子就放弃了之前进可攻退可守的试探,丝毫不掩饰攻城略地的心思,只要旬假立刻跑来耗着,下值早也要到院门口溜达一圈,而且行事言谈一改往日俯首帖耳的乖巧,凶得很。
顾瑂装作没听见,用勺子搅动着锅里不再水米分明的粥,琢磨着应该差不多了,便先盛起一碗安慰已经疼了一阵的胃,其余的继续放在锅里熬煮。
“瑂姐,我有事求你。”
唐楷继续叫。
顾瑂喝了一口,烫得她吐了吐舌头。清汤寡水,再煮一阵吧,或者不如再煮干些,做成米糕放着。
“瑂姐!瑂姐……”
真是锲而不舍。
顾瑂无奈放下碗,认命走到篱笆门前:“又有什么事。”
唐楷见她过来眉开眼笑:“煮了粥吗?好香啊。”
“没吃饭?”顾瑂的手放在门闩上。
“是啊。”唐楷可怜兮兮看着她。
“那早点回去吃吧。”顾瑂收回了手,转身欲走。
“哎!吃过了吃过了,”唐楷连忙道,“我真的有事找你。”
顾瑂冷哼一声拽开了门:“进来吧。”
话虽如此,顾瑂还是给唐楷盛了一碗稀粥。唐楷其实并不饿,两口喝完了碗里的米汤,捧着碗四下瞎瞅,等着顾瑂吃完,他知道她不喜欢在吃东西的时候开口。
顾瑂终于放下了碗:“什么事,说吧。”
唐楷也放下碗,直陈来意:“下个月是我母亲寿诞。说来惭愧,这些年我从未送过母亲贵重的礼物,这一次准备为她添件冬衣。布料样式我一无所知,想让瑂姐帮忙看看。”
饶是顾瑂已经准备好了拒绝他的说辞,可此言一出,她却重新斟酌起来。
去年此时,他们母子还挣扎在生死边缘,今年是唐楷出人头地后第一次为母亲过寿,想要郑重是他的一片孝心,她应该成全。
更重要的是,顾瑂自己也有一点私心。
她从未说过,当初在药铺,她对唐母出手相助,正是因为她温柔又要强、为了儿子不惜一切的样子让她想起了郑姑姑和郑宜。若可以,她也想再为姑姑再祝一次寿。
“好,我随你去,”顾瑂莫名重新端起粥碗,似乎残存的微弱热气仍能熏红她的眼眶,“买好便走,我还要回来开铺子。”
“知道。”唐楷兴奋道。
两人踏上临花巷的街道,不可避免引来了一些居民的注目。他们认不出唐楷,也不是所有人都熟悉小二姐长什么样子,但这样一对年轻男女并肩走在街上,还是会引起路人遐思。
唐楷发现顾瑂对旁人的目光很是敏感,脚步都不由加快了,像是常居于暗处忽然被光照到的小兽,迫不及待想逃。
这样的顾瑂,倒是很新鲜,唐楷想。
走出临花巷,到了宽阔的街上,顾瑂眼见得松了一口气,亦察觉到唐楷不同寻常的关注:“看什么?”
唐楷收回目光,表情愉悦:“没什么,我忽然想到,不算王翰林府上的那场意外,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半日闲之外的地方相见。”
“所以?”顾瑂不明白他在高兴什么。
“你能与我站在这里,我还真了不得。”唐楷扬着头,几分稚气。
“那你还真是很容易满足。”顾瑂觉得他傻里傻气。
“不,我从不知足,我这叫会哄自己开心。”唐楷笑道。
听了这话,顾瑂也轻笑了一下:“挺好。”
“一点不好,”唐楷怀疑地看着她,“我觉得你在笑我。”
“笑有什么不好,笑是因为开怀,我羡慕你少年意气不该笑吗?”顾瑂笑道。
“瑂姐,”他故意把姐字咬得很重,“你不过比我年长两岁,好像已经七老八十了一样。”
顾瑂感慨道:“长大这件事与岁月无关,可能一觉醒来就老了。”
唐楷最烦顾瑂拿他当小孩给他讲道理,故意装听不见:“快点走吧,前面就到朱雀大街了。”
到了朱雀大街上,顾瑂没有问唐楷的意见,径直进了一家相熟的布庄,三言两语与老板定下了一件秋香色的絮棉氅衣,甚至对唐母的身量都有判断。唐楷站在一边只有回答是与不是的份,至最后顾瑂连取货时间都定好,才过去了两刻不到。
“买好了,回去吧。”顾瑂站在布庄门口道。
唐楷看着手里的单子还在愣神,听到顾瑂的话,立刻不满道:“刚来就要回去吗?你那个半日闲开与不开没什么区别,在里面待久了多闷啊!瑂姐,再转转呗。”
顾瑂似笑非笑看着他:“就知道是借口。”
“哦,知道你还出来了。”唐楷同样似笑非笑。
顾瑂避开他的目光,仰头看向澄碧如洗的天空:“天气不错,出来转转。”
唐楷笑道:“那我要多谢老天今日放晴。顾二姐想去哪里?小的听候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