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南微的品评,有许多不可忽略的细节之处,且句句都说到了荀羽的心坎上。
别的不论,就说这最明显的地方。
其实那个生涩的音,荀羽也听出来了。
人一旦搁置琴超过三日,再抚琴,往往都会出现这种情况。
所以才会有抚琴前试音试奏的说法。
但青竹的调音,是荀羽把琴拿出来之前就调好的,慕寒渊几乎是直接上手,甚至越过了试奏的环节。
荀羽自己,则是此前一直在抚琴,一直就在状态中。
所以哪怕出现了姜南微提到的问题,荀羽也依旧觉得慕寒渊进步了,觉得不仅情有可原,还对此引以为傲。
但姜南微从正式弹奏的角度去听这些,抓音非常准不说,还一刀见血。
精准至极。
“丫头你且继续说!”
荀羽越发期待姜南微后面的话。
“那便说心境吧——琴声也是心声,前辈您虽年迈,但心中有快意恩仇,也有山水恬淡,说明您是真性情的豁达之人。这一点,阿慕其实从您这里传承了过来,但却又有了不一样的东西。许是与他的抱负有关,我在他的琴音里,感受到铁马冰河,感受到楼船夜雪,感受到悲悯,也感受到天下之志,显然看得更高,也看得更远一些。”
“当然,所有这些其实也都能理解。前辈常年隐居深山,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情况下,还有如此心境,其实已经是极其难得了。阿慕的优势,在于他是入世者,能真正感受到这些东西,看到更远的一些东西。”
“若前辈愿意入世,心境之上不见得会比阿慕差,只能说,恰好在此一时,就晚辈听到的此般曲子而言,阿慕略胜前辈一筹。”
“不过话又说回来,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能让弟子从技艺和心境两方面都如此不俗,甚至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机会,也是您这个师父教的好。若是阿慕永远逊您一筹,那才是大问题呢!远的不说,最起码您的琴艺,可就没法传承下来呢!”
姜南微这番话出口,荀羽顿时“哈哈”大笑,甚至忍不住拍起了大腿。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说得好,真是说的太好了!”
说着,荀羽转头看向慕寒渊,“阿慕啊,你眼光不错,这小丫头可真是深得为师之心,你千万得好好把人追到手,然后娶回家做媳妇儿!”
慕寒渊闻言,忍不住弯了弯唇:“师父放心,徒儿一定努力。”
姜南微:“……”
姜南微的应答,让荀羽很满意。
到最后干脆都直接喊起了“徒媳妇儿”。
姜南微刚开始还觉得不好意思,不过老头年纪大,再加上过节,她也不想坏了人的心情,便干脆没多说,由着他去那样叫了。
待荀羽缓得差不多了,慕寒渊指了指桌上的灯,又指了指天。
“师父,天色不早,灯也快没油了。外头天气森寒,咱们早些进屋吧。”
“好好好,进屋进屋,你扶我起来!”
慕寒渊扶着荀羽起身,荀羽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瞧我,是真的老糊涂了!都没顾上时间,徒媳妇儿,你肯定冻着了吧?”
这话是问姜南微的。
姜南微摇摇头,“多谢前辈挂怀,皖北还好。”
结果这话刚一出口,紧跟着就打了个喷嚏。
“阿嚏——”
荀羽:……这丫头,也太实在了。
慕寒渊:……是我疏漏了。
慕寒渊脱下自己外袍,当即不由分说披在姜南微身上,“你先进屋,剩下的事情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荀羽也道:“对对对,你先进屋!山上冷,可千万别冻坏了!”
姜南微揉了揉鼻子,不再逞强。
屋里明显比外头暖和。
慕寒渊扶着荀羽进来之后,先是给慕寒渊倒了一杯热水:“没放茶叶,怕你一会儿睡不着,先用热水暖暖。”
“好。”姜南微接过,要还衣服给他,却被慕寒渊拒绝,“我身子硬朗,不怕冻,况且这也不冷,你不一样。可千万不能病倒了。”
荀羽笑呵呵的看着这一幕,越发觉得自家徒弟徒媳妇儿赏心悦目,简直金童玉女似的。
“你先前住的那屋子,这些年我一直在打扫,昨儿个天气好,我还刚晒过被褥呢!你带徒媳妇儿去屋里休息,这厅堂虽然挡的了风,可还是冷得很。”
说完这话,荀羽站起身,乐呵呵的拍了拍慕寒渊的肩膀。
“为师就先回屋去睡了,竹屋里的布局摆设全都没变,跟以前一样,你要什么东西自己拿,照顾好徒媳妇儿,听到没?”
慕寒渊点了点头,送荀羽进了屋。
厅堂里顿时只剩下姜南微和他两个人。
“先前我还想着,今日怕是只能在厅堂里搭个木床将就着睡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以前的屋子师父还一直保留着,还一直在收拾。”
慕寒渊心中五味杂陈。
这么些年来,师父其实一直在盼着他回来吧?
可这十年……
慕寒渊看了荀羽紧闭的屋门一眼,最后叹了口气,看向姜南微,“走吧南微,我带你去那边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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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寒渊先前住的屋子,在主屋的另一侧。
推开门,屋里果然收拾的整整齐齐,一切都是以前的样子。
姜南微正在打量,想看看以前的慕寒渊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却听慕寒渊道:
“你先歇会儿,我出去帮你熬点姜汤。”
“好。”
竹屋铺设都没有变化,所以慕寒渊很快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帮姜南微熬了些红枣姜汤过来。
进屋时,姜南微正站在墙上一幅画前驻足。
“南微,来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好。”
姜南微走过来,端起慕寒渊盛好的姜汤,吹了吹,轻啜起来。
“那幅画看着挺有意思。”
慕寒渊顺着姜南微的目光看过去。
那是一副耕牛图,却和以往的耕牛图不一样。
“这画是我下山之前画的,当时我父亲的死讯传来,前一刻,我还在生他的气,埋怨他不讲情面,没把我当自己的儿子;后脚便知道他这些年的苦衷与无奈,知道他所承载的责任与担当,才有了那般矛盾的一幅画。”
姜南微此前一直觉得,墙上这幅画所体现出的画者的的心境,应该是矛盾复杂,但却没想到是这样。
“没关系的,阿慕,都过去了。”
姜南微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慕寒渊的肩膀。
宽慰他不要太过伤心。
慕寒渊却笑了笑:“如今我已经想开了,南微不必担心。”
说完这话,慕寒渊想起什么似的,挑了挑眉,转口问姜南微。
“南微刚才叫我什么?”
姜南微动作一滞……
她刚才,好像叫的是阿慕……
慕寒渊身份特殊,刚才她不知道荀羽知不知道慕寒渊的全名,所以听他喊阿慕,也就跟着喊了起来。
可是现在,荀羽又不在,她竟然还在喊慕寒渊阿慕……
红云爬上姜南微耳根,为遮掩尴尬,她连忙捧着碗,大口喝起姜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