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恨不得踏平世间一切不平事的好人,所以将军才担心她会觉得勉强,慢慢因此而郁郁寡欢,直到将来有一天后悔。
二小姐如今十六岁,出去“横行霸道”已有数年。泽兰看得清楚,小姐起先强迫自己习惯,想逐渐变得麻木也就好了,但实际上每次做了坏事她还是会煎熬痛苦,只有事后对那些人略微的弥补,才能让她的心里好受一些。
她在不断和自己的良心作着对。
尽管如此,小姐始终记得这份煎熬的意义是保护家人。每次泽兰心疼她,小姐反而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反过来开解她:家里还有很多的兄弟姐妹都是被这么要求的,大家都在努力呀!
不过她偶尔也会悄悄跟泽兰吐露疑惑,毕竟洛家世代为将,深得君主信任,如今仍被太后倚重,官途一直堪称平顺,很难想象究竟是谁会在暗中盯着洛家的一举一动。
这个问题太庞杂了,后宅女眷能接触的世面毕竟有限,泽兰没法回答。
洛小引抓了抓头发:“娘出去了,那爹呢?”
泽兰将玉兰枝推出去,关狭了窗缝,绕到洛小引身后,摸起妆台上的篦子给她梳头发,小声道:“将军刚才训斥过公子,去京郊巡营了。”
洛小引吃惊道:“这好端端的,爹为什么生气?”
泽兰唉声道:“能有什么新来由,左不过还是说公子无能。将军总是看着他就莫名来了气,夫人恰好又不在,也没人能帮劝着。”
刚才光顾着想昨天的事,竟连家里的动静都没发现,洛小引懊恼不已,顾不上头发只梳了一半,说着就要起身:“你怎么不早点过来叫我!哥哥那个性子肯定又在难受。不行,我得去看看!”
泽兰把她按回椅子上:“奴婢要是请小姐去了,将军怕是会对公子发更大的火儿!毕竟……”
泽兰欲言又止,洛小引僵直着肩膀,杏核眼黯然垂了垂,泄气地又坐下。
泽兰说得没错,要是她过去劝架,怕是适得其反,只会火上浇油,害得洛无印挨骂更狠。
而且这种时候,哥哥……可能也不会想见到她吧。
洛无印跟洛小引是双生胎,兄妹俩长得像极了彼此,小时候时常叫人分不清楚,只能依靠性格分辨:害羞内敛些的是哥哥,活泼爱笑见人就咿咿呀呀努力出声的是妹妹。长辈偏爱好动些的孩子,从小别人一见兄妹俩,总是说洛小引更讨人喜欢。
年幼时两人都长得小巧可爱,别人也会夸赞小男孩秀气,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妹妹出落成亭亭的少女,其他男孩也抽条成高挑的少年,洛无印却手脚细仃仃的总不长肉,身量依旧慢吞吞地上不去。
日积月累,洛无印和同龄的少年们个头差出一大截,嗓音也还是那个样子不曾变化,显得很是格格不入。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洛家归入太后党羽,由忠臣良将成了为虎作伥的大奸大恶,放纵儿女家人鱼肉百姓为非作歹,为清流人家所不齿。公子哥们开始有意疏远排斥洛无印,暗地里耻笑长不高的他是“娘娘腔”、“娇姑娘”。
在外洛无印受人奚落,身边好友稀稀拉拉只剩下齐王府的二公子,使得原本就不算活泼的性子越发变得内向。洛震天一辈子都是纵横沙场的汉子,在十几岁的年纪早已跟着自己的父亲开锋见过了血,因此每每看着洛无印蔫搭搭又不爱出声的模样总是来气,数落他窝囊小气没个男人样子,不如姐姐也比不上妹妹,本来该是由他出去装样子作恶,最后也因为他的怯懦无能而落在了洛小引的头上。
双生子从娘胎里就在一起,降生后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也免不了被比较。粗粝的顽石会把美玉的光彩衬托得更耀眼,温润的玉辉则把石头压得更黯淡。
近年来,他们兄妹俩已经不比以往那般亲密了。
洛小引知道哥哥心里必不是全无芥蒂,此时或许也不大愿意看到她,但她左右还是放不下心。
等泽兰一双巧手梳好了头发,洛小引胡乱塞了点糕饼下肚,还是决定悄悄去看看洛无印。
泽兰出门问了问,其他下人回话说:“齐王府的二公子刚送了把剑来给咱们公子,公子看样子很是喜欢,这会儿应还在武场那边耍剑呢。”
洛小引闻言,神色稍松了一些:“原来是他来了。他总是最明白哥哥的心思,想来会哄哥哥高兴一点儿。”
洛小引和泽兰走近武场,矮树丛里忽然传出扑棱棱几声翅膀拍打的响动,随即冲出来一只飞得很低浑身漆黑的小鸟,黄色的爪子尖几乎是贴着洛小引头皮撩过去,吓得泽兰一个猛扑护过来,生怕那尖利的爪钩把洛小引抓破了相。
差点儿闯祸的乌鸫在空中盘旋一圈,羽毛黑得纯粹,活像块会飞的煤炭,泽兰始终警惕地瞪着它。它也像是被瞪得打怵,灰溜溜找主子大腿抱去了。
乌鸫落在背对她们的一人肩上,收了翅膀稳稳蹲住,黄色的喙在主人肩上亲昵地蹭蹭。
洛小引觉得它颇通人性,不住好奇地看。以往她只听洛无印说过好友江衫有这么一只不离身的小鸟儿,但洛无印从来不怎么把人往家带,于是洛小引也一直没怎么有机会见。
江衫身前不远处,洛无印正将一柄流光溢彩的长剑舞得精光乱闪。他的招数惯常便走得是大开大合,此时心气不顺,剑势便隐含了发泄之意,更显得剑光如龙飞蛇舞,挥张捭阖。
洛小引虽然不通剑法,但自小耳濡目染,看出来洛无印使得是自家独创的剑法:纷纷扬扬似鹅毛大雪,劲厉挥洒如风起扬沙,讲究的就是“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般的泼墨大意境。
她在心里暗暗为孪生哥哥喝彩,那边江衫却摇了摇头,直道:“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