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二月初九,汴梁,纷乱而又寻常的一天。
对于众多的朝堂官员来说,他们似乎快要习惯了这样的混乱。自金人渡河南下起,京师就乱象迭起延续至今,丝毫没有平息的迹象。
这段时间里,新的官家正月初三下诏亲征,初四又执意赴陕西聚兵,一日一个主意,朝臣也是操碎了心。朝堂也不安靖,金兵已经兵临城下,政事堂围绕是战是和依然争执攻讦不断。民间更是谣言四起,有人言汴河两岸仓储房舍俱焚烧一空,数万居民成为女真刀下之鬼;有人言金兵都是恶鬼转世,身高八尺、巨口獠牙,喜生食人肉。更有中书侍郎王孝迪,借着筹集犒军银的名头,大行抄掠民财,屡有破家灭门惨剧发生,致使民怨沸腾。好在金人就要走了,总算可以过上几天安生日子了。
文德殿内的百官常朝结束后,低品小官出右掖门各自归衙,元老重臣则被召至大庆殿北面的垂拱殿议事。“垂拱”,为垂拱而治之意,是召见宰执重臣之所在。
作为主和派首领的李邦彦志得意满,他当然有得意的理由,和议已经达成,金人马上就要退走,虽然朝堂面上有些难堪,但也保下了阖城军民的身家性命,陛下也不必再日夜忧惧,可算是大功一件。他年少时曾立下宏愿,要“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做尽天下官”,如今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算是终于如愿以偿了。
一行人步入殿中,行礼完毕天子赐座,以示对重臣的优渥。
李邦彦作为首相,把政事堂对当下几件急务的商议结果一一进行禀报,主要有犒军银的点检人选、交割章程,给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赐宴的礼仪规制,遣散京中守城民壮等事宜,钦宗问了几句便逐一应准。
随后,王孝迪再次说起了以太学生陈东为首的国子监诸生,屡次伏阙上书扰乱朝纲的问题,要求对首恶之人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对于此事李邦彦也极为赞同,他当日在东华门外为一群愚夫所困,最后在亲随护卫下乘一顶妇人小轿狼狈逃遁,可谓颜面尽失。但当日天子已下诏对叩阙之人予以宽宥,他作为直接“受害人”不便全力促成此事,那样会给人以心胸狭隘的评价,反而得不偿失。
众人各抒己见,对这种悖乱行为进行了一番口诛笔伐,但最终处理意见还是没有彻底推翻之前的诏命,最后授意开封府尹王时雍勤加探视以备不测。
作为武将,种师道对这些政务上的事不便发表看法,这基本算是“以文御武”国策下的成例,做了就会遭忌,会导致文官集团的反弹甚至清算。而实际上,他虽为同知枢密院事,在一众文臣宰执心中顶多就是特殊时期军事上的以备咨询,没有太大话语权。孰不见当初狄青狄汉臣贵为枢密使又如何,还不是被一群文臣收拾得辞官下台抑郁而终。
眼见诸多大事皆已商议妥当,种师道起身离座,先朝官家拱手行礼,随后道出了自己的谋划,“陛下,金人骄狂,以数万众深入千里薄一国都城,然则久攻不下就是自蹈死地。而今我大军云集,一面可依和议条陈如数履约,输送金银财物慢其军心,暗中则选将调兵集结精锐,伺机半渡而击。如此必可灭此朝食,毕其功于一役!”
话音方毕,李邦彦、吴敏尚在自持身份,李棁已经率先出口驳斥。
“荒谬!”
他先朝御座上的皇帝施礼,而后以居高临下之势面对种师道,满脸的痛心疾首,文人风骨尽显无余,“我朝以信立国,以仁治政,以义制胜。如今和议方成,墨迹未干便要食言而肥,此举非但贻笑外邦,更是自毁根基!”
种师道也不甘示弱,“金人率兽食人之辈,岂有信义可言!一味谨守信义而纵敌北归,岂非划地为牢自缚手脚,此迂腐之见也,须知放虎容易缚虎难。”
说文人迂腐,这话可算是往粪坑中扔了个炸雷,而且是威力极大的那种,顿时不管是蚊子还是苍蝇全都飞了出来,对着种师道就是一通狂轰滥炸。
“然则此时轻启战端,谁又能给朝堂一个必胜的保证,须知陛下在此,衮衮诸公亦在此!”
“肃王与驸马都尉尚质于金营,你此番做派岂不是要致两位天家贵胄于死地!”
“你种师道之前大言炎炎,麾下夜袭金营还不是铩羽而归。”
“听闻女真西路军人如虎,马如龙,战力不可小觑,军中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皆才智高绝之辈,而今西路军围困太
(本章未完,请翻页)
原,一旦全军南下,谁可应对?”
“莫要忘了完颜娄室,那可是女真第一名将,数十年未曾一败。”
“就算要进军也需徐徐图之,京师、两河禁军尽皆糜烂不堪用,光数万西军能济得何事?”
“金人虽狼子野心,却也贪财好货,若应对得当,未必不能效澶渊故事,享百年太平,岂可妄言战守,致百万生民于不顾。”
这番言论,有对种师道的直接攻击或含沙射影,有对金人实力的大肆张扬,还有对和议前景的美好设想,可谓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种师道只觉头晕眼花,难以招架。文人一张利嘴,把一件明明白白的卖国行径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义正词严,他居然无从反驳。
他定了定神,放眼看去,殿中大臣或横眉怒对,或示以冷笑,或面带不屑。
此议必然招致主和派反对,他对此也是有所预期的,而事情成败取决于皇帝的态度,这是利国之事,他觉得皇帝应该会表态支持。然而御座上的那人当下只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种师道心思百转,他猛然发现意图争取皇帝支持的想法有些可笑,或许皇帝现在的态度才代表他真实的想法。既然如此,自己何必再去做些无谓的挣扎,徒惹人笑耳。他心中发冷,随后一声长叹,把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下朝之后,种师道步履沉重,形单影只。
他回想着刚才议事的情景,这些人无一不是才思敏捷之辈,却对眼前这显而易见的形势和将来可能出现的更大危机视若无睹,他不想再费力揣摩他们的想法。
年少时拜在横渠门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被他视为圭臬并毕生笃行,如今却不得不无奈的叹一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了。罢了,既已尽力,自己也去日无多,随他去罢。
朝堂乱象民间乱象仍在持续,而另有一事却把乱象扩散至军中,使得军心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