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雁馆,西虏和谈使者暂时居住的地方。
张闻和阮玉书藏于馆旁一株大树之上,观望着里面动静。
由于夜色已深,绝大部分人早就睡下,云雁馆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寥寥几个仆人走路无声地做着杂事。
这种情况下,张闻自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所以他打算悄悄潜进去,用幻形神功直接“询问”使者,反正若惹出什么事情来,让和谈无法继续,自己也乐见其成——若和谈成功,还有陆观什么事?这会逼得自己走投无路,必须搏杀邪君,才能凑够扣除的善功。
“那边。”忽然,阮玉书侧耳倾听,传音入密道。
她指的方向是云雁馆西北方向的小巷子。
张闻凝聚精神,全力催动耳窍,这才听到了兵器碰撞的轻响。
她在听力之上胜过我不少啊……张闻油然而生这个想法,阮家以音韵入道,必然有着锤炼耳窍、提升听力的法门,同样是开了耳窍,阮玉书对声音就比自己更敏锐,亦能听得更远更清楚。
他没有多说什么,身法展开,仿佛一只暗夜里飞翔的大鸟,向着那个方向潜去。
京城如此之大,遇到半夜斗殴或帮派火并的事情实属正常,不正常的是出现于云雁馆附近。
两人轻功身法都很不错,无声无息间就靠拢了小巷子。
“停。”张闻伸出手,让阮玉书止步,因为前方阴影里扑出来一道人影,身如苍狼,气势汹汹,非是庸手。
张闻拔出“邪劫”,按照与邪君交手的少许收获,眉心发胀。精神外放,既附于刀身,又感悟周围环境,接触相连,然后一刀斩出。
这一刀斩出后,张闻隐约感觉邪劫变成了自己身体、感官的延伸,对方弯刀之上布满的真气若有似无的呈现,只不过这种感觉很模糊,难以完整弄清楚变化,毕竟自己只是找到了方向。还缺少应用技巧。
犹是如此,光靠感应到的部分真气变化和身体反应,张闻这一刀也显得游刃有余!
来袭之人很是惶恐,对方出刀之前还好,一刀斩出,便仿佛与周围环境连成了一个整体,长刀所向,笼罩方圆,不变之中蕴藏万变。让自己无论怎么改变身法招式,都难以摆脱刀光,恐怖异常!
他连连退后,直到背心抵住墙壁。这才慌忙弯刀横放,可“邪劫”已经斩到了他的头顶,刀背用力,一下将他劈晕了过去。
张闻冰阙剑刺出。正中之人喉咙,没有留下活口,因为小巷子里的兵器碰撞声已经消失。只存轻微的逃命脚步声,必须尽快赶上去一探究竟,没时间拷问俘虏,而若不杀的话,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藏,引起别人的警觉。
之所以换长剑来杀人,是因为张闻不想其他人知道自己最擅长的其实是刀法——虽然邪君已经知道,但面对其他敌人时,还是有出其不意效果的!
当然,如此麻烦也是张闻感觉自己现在出不了剑,与剑皇切磋,得了指点后,他收获匪浅,剑法正处于重新构建,将突破未突破的阶段,怎么用剑怎么别扭,须得静下心来消化融汇,等到更上一层楼,就没有出不了剑的感觉了。
一直以来,自己的剑法都是野狐禅,除了最开始江芷微给自己恶补了剑法基础和阎罗帖蕴含的精义外,都是自学摸索,难免有些误区,比如独孤九剑最精髓的东西是化繁为简,是破招之中蕴含的触摸法理的剑法本质。
它们主要应该用来提升自己的剑法修为,以己为主,破招只是附带效果,自己被惯性影响,被所谓“独孤九剑常识”影响,有点本末倒置了,“独孤九剑”被六道轮回之主评价为无限接近于外景的剑法,就是因为蕴藏的剑法之理,而不是其他!
若没有遇到剑皇指点,或许自己的剑法就得长期停滞在这个程度了,而且,有的道理是共通的东西,对自己“天刀”的修炼不无裨益。
直到此时,张闻才明白为什么大宗大派的弟子往往强于散修,资源是一方面,师父的指点其实更为重要。
他将尸体往旁边阴影一丢,体内真气按照风神腿路线运转,如风吹过,很快追上了不断变化方向的逃跑者。
张闻和阮玉书落于墙头阴影里,看着前面树后躲藏的两人,没有急于动手,安静地听着他们交流。
“景少,你自己先走吧,烈刀布下天罗地网,我逃不掉的。”有个虚弱的声音低低说道,“你将和谈有诈的消息传扬出去,我死也瞑目了。”
“我做不出抛弃兄弟的举动!而且联络你们部落反叛余族的时候,还得靠你!”直爽的声音坚定地回答,“烈刀究竟实力如何?”
“他纵横西北草原,原本被誉为你们中原邪君鬼王的层次,但后来贸然挑战活佛,惨败逃走,据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灵漏洞。”虚弱的声音语气极快地道。
景少沉吟了一下:“不管如何,遇到就战他娘的!”
他背起虚弱之人,窜出院子,奔向河边,打算借助河水潜逃。
就在这时,冷哼之声远远传入他的耳朵,让他如招雷击,浑身一麻。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个高大身影缓步而来,手提马刀,气势强横,宛如一尊魔神。
而河边与四周,各有几道人影靠近,将他们所有的逃路都阻绝了。
“干!战他娘!”景少爆着粗口,却没有急着动手,而是观察四周敌人,打算声东击西。
“你这种身手的小子,我杀过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烈刀平淡无波地道。
景少和他背上之人刚要说话,忽地听到一声“阿弥陀佛”,木鱼笃笃脆响直入心头。
众人皆愕然戒备地转头,只见一艘小船顺流而下,上面站着一名白衣僧人,鞋袜干净,出尘不染,整个人仿佛离于世外,给人此处便是佛门清净之地的感觉。
“如意僧……”烈刀声音变得凝重。
如意僧笑容和煦地道:“两位施主,可愿意随贫僧离开?”
景少和他背后之人沉默了。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如意僧。
“还是随我吧。”另外一个方向,青衫人影负手而来,阴气森森,似乎刚从九幽爬出。
“鬼王施主,别来无恙。”如意僧双手合十,不惊不愕。
局势陡变,三人鼎足,牵一发而动全身。
突然,景少动了,他既没有跑向如意僧,也没有投靠鬼王,看似往前,却一下转身,踏上石桥,冲向对岸。
这种情况下,哪一方都显得居心叵测!
刚上石桥,他忽然愣住了,因为石桥之上也站着一个人!
他气质冷清,白衣如雪,左掌握剑,负手而立,静静看着桥下倒影冷月的流水,仿佛与石桥、明月、河水组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融洽无比,排斥着外物!
也是大高手……景少脚步放缓。
然后他看到对方缓缓转身,露出一张冷峻好看的脸庞,慢慢抽出了长剑,动作如同经过千锤百炼,前后没有丝毫改变,蕴藏着难以言喻的韵味和法理。
长剑出鞘,张闻冷冷看着鬼王、如意僧等人:
“谁来接我一剑?”
鬼王瞳孔收缩,低喝道:“惊神剑小张!”
“惊神剑?”景少先是震惊,接着一喜。
月明星稀,流水潺潺,石桥横跨,对峙的几伙人,呈现一种特别的安静。
听到鬼王喊出张闻的名头后,景少难掩震惊,原来他便是“惊神剑”小张!
他内心很快浮现出喜悦,昨日之后,京师谁人不知惊神剑小张的名头?他侠肝义胆,千里护送,近乎孤身单剑地保着陆帅入京,剑下不知多少成名高手的亡魂!
如此义薄云天之士,值得自己两人信任!
人的名,树的影,护送陆观这身负天下之望的统帅入京,让张闻在绝大部分心存侠义豪情的江湖人士心中地位很高。
他背着异族好友,缓步走到张闻身边,见他毫无强迫自己之意,内心大定,更是觉得小张非趁人之危的伪侠客。
石桥、流水、冷月、剑客,完美融洽,连为一体,排斥外物,让如意僧、鬼王和烈刀三人不敢轻举妄动,似乎只要踏出一步,就会引来雷霆之击,引来那方自然天翻地覆般的侵袭!
而随着张闻缓缓抽剑,仿佛无数相同动作叠加的抽剑,蕴藏法理韵味的抽剑,如意僧和鬼王瞳孔都微微收缩,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
得剑忘剑,忘剑得剑的剑皇!
难道“惊神剑”小张已经达到了这个层次?莫非他跨过了有招至无招的境界,从无招再入有招,真正明白了剑法之理?莫非他超过了不拘泥于剑,天地万物、自身真气皆可为剑的层次,回归于剑,触摸本质?
什么是剑?为什么是剑?这是每一位剑客修行到极致后,会反复叩问自己的剑道之问,答案不同,选择的道路便不同!
而剑皇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它便是它!
面对有了几分剑皇风采的张闻。如意僧和鬼王当然不愿意自己先动手,若独身在此,或许会自矜实力,试上一试,可目前还有另外两位高手,为什么不等待他们去试探?
而且若是自己与小张两败俱伤,肯定会被他们捡便宜!
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尤其他们三人还各属一方势力。联手几乎不可能。
两人暗藏畏惧的惊疑之下,谁也没动,一个立于船头,僧袍飘飘,状若出尘,一个双掌下垂,容貌隐于阴影里,阴森可怕。
但烈刀不得不动,他身负重任。必须击杀面前的两名小子,让事情死无对证。
而且他从未遇到过剑皇,对小张的“姿势”感受不深,仅仅觉得韵味悠长。不变之中蕴藏千变万化,却并非不可战胜。
他大步向前,每一步都像丈量过一样,长度一致。
“狂妄!”他弯刀上扬。刀刃反射月光,宛如灼热烈阳。
“谁来接我一剑”这句话确实狂妄,在场几人谁不是天下闻名的高手。这种居高临下、轻蔑淡漠的态度委实让人觉得不爽。
不过,烈刀并未因此而动怒,气机交锋时类似的话语他也说过。
他心静无波,随着脚步一步步迈出,气势越来越强,几有顶天立地的可怕感觉。
张闻看着魔神般的烈刀,忽地长剑还鞘,重新将它悬挂于腰间,清冷淡然地道:“你心灵漏洞太大,不配我用剑。”
铮的一声,他黝黑长刀出鞘,似有丝丝电芒腾跃。
心灵漏洞太大,不配我用剑……心灵漏洞太大,不配我用剑……烈刀心中腾得升起一股无名怒火,直冲泥丸,双目圆瞪,咬牙切齿!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前面半句话正是他的逆鳞所在,俗话说打人不揭短,张闻却**裸地讲了出来,而后面半句更是烈刀生平未曾见过的轻蔑态度,仿佛自己只是土鸡瓦狗,连成名之剑都不屑用,随随便便拿件兵器便能打败自己!
这让自己怎么不怒?
这一瞬间,烈刀失去了冷静,心灵起了波澜!
旁观的如意僧和鬼王更是大惊,换做自己,打败失去信心、心灵漏洞极大的烈刀也非什么难事,可放弃自身最厉害最擅长的武功,用别的手段对付烈刀,却几乎不会有胜算,“惊神剑”小张的刀法就算再出众,难道还能比得上他类似剑皇感觉的剑法?
他向来用剑,以剑成名!
景少背着朋友已经走到了张闻身后,闻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烈刀也算是天下有数的高手,“惊神剑”小张为何如此托大,如此轻视?莫非他有绝对的实力绝对的信心?
“出道”以来,除了与邪君一战,张闻一直是剑法称雄,一直是冷面剑客,所以没人能想到他的刀法在高端层次上尤甚剑法,没人能想到他现在出不了剑!
这就是树立形象的好处!
一抹刀光跃起,景少眼皮一跳,张闻已然出刀。
月华照于“邪劫”之上,清冷如霜,哗啦啦的流水涌动之声仿佛刀鸣,响在心头,刀的轨迹暗合石桥弧度,玄妙异常。
景少还好,看在懂行的如意僧和鬼王眼中,刀光就宛如鱼儿,时而跃出水面,时而落入水中,变化不定间得了自然红尘情趣,仿佛自己内心躁动念头的具现,难以把握,难以防御!
他的刀法也如此可怕?
他们心中的风浪愈发凶猛!
这一刀,张闻用的是“落红尘”刀招,虽然没有运转心灵,没有催发刀意,但“落红尘”作为外景招式,刀法变化肯定隐藏法理,得了某种刀道的精义,与“天刀精要”中的一种暗合。
所以,对天刀有点收获的张闻,用里面阐述的这种精义施展出了“落红尘”,并且精神与周围环境勾连,千丝万缕,刀光跳跃,极尽变化与自然红尘之势!、
刀光跃入烈刀瞳孔,更加恐怖。
他有一种刀光非是从张闻手中斩出,而是起自自身心灵的感觉,它的每一个变化都好似自己心念的改变,暗和心意。
自己只要动念变招,它也会随之改变,无论自己怎么做,都难以防住!
谁人能战胜自身心灵?所以此刀无可抵挡!
这是烈刀心中的感觉,就仿佛回到了当初挑战活佛之时,天地压迫,心灵轮回,精神崩溃,绝望到极致!
他退了,一直后退,可那抹跳跃的刀光看似不快,却如影随形,让他始终摆脱不了,就像他无法丢弃心中的恐惧,弥补心灵漏洞。
刀光及身,烈刀饱含恐惧地大喝了一声,弯刀横斩,垂死挣扎。
光散,人退,张闻依然立于石桥之上,长刀指着地面,一丝丝鲜血汇聚,缓缓滴落,明月千古,流水依旧。
烈刀胸腹之间有一道不算深的伤口,银白小蛇般的电光跳跃,焦黑了皮肤,蒸干了鲜血。
他并未死亡,伤势也不重,因为九窍之后,真气自然外放,形成护体罡气,隔绝或严重削弱普通伤害。
张闻若想一招杀他,只有施展真正的“落红尘”或“断清净”,让他陷入呆滞,罡气运转迟缓,如同当初对付安国邪,如同伤到邪君。
但这样一来,自己的刀法底细就彻底暴露了,而且只有使出舍身诀,才能再来一刀,面前同层次甚至更厉害的敌人还有两个!
当然,“邪劫”之下,烈刀其实已经陷入了麻痹,护体罡气再来一刀同样可以破之,可这就失去了“绝世高手”的风范,不利于自己“吓退”如意僧和鬼王。
此时此刻,如意僧和鬼王心中已经起了惊涛骇浪,他的刀法都如此玄妙如此恐怖,仿佛暗藏自然之道了,那他更厉害的剑法呢?莫非真的接近剑皇的层次了?他拔剑的姿势如此像剑皇,他们又是什么关系?
张闻长刀还鞘,冷淡地看着烈刀:
“我说了,你心灵漏洞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