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吗?”我咳了咳,粗声粗气地喊。
无人应答。
湘衣姐姐皱起眉头拉着我径直穿过一排排布匹和衣样,五颜六色摆挂在一起,有棉的丝的麻布的。最里面有个内阁,有薄纱帘遮着,应是存货的地方。
外头又开始下雨了,雨点越打越大,仿佛要把地给打穿才罢休。
湘衣姐姐立在内阁前好一会儿不吭声,久久凝视着薄纱帘,似要看穿这帘子。雨大风也急,一阵猛地灌进来,帘子被吹得半开,像一只癫狂的手拍打着旁边的墙壁。
“以前爹搬了货进来,我都偷偷挤在那些布料里睡觉,他总是怎么找都找不到我,后来他每次带我来铺子,都会给我买一串糖葫芦,叫我好好坐在小板凳上帮他看货,不要放小野猫进来。糖葫芦就算作我的报酬。”她说着又淡淡疏笑,似是回忆起了往日的点滴画面,“我那时还神气,有我看着从来没野猫跑来。现在才知道,哪有什么野猫,爹说的就是我啊。”
正说着从前,背后突然飞奔进来二人,被淋了个满头满身,狼狈地用手挡着发丝滴下的雨,嘴里还不忘臭骂:“这破天搞什么鬼!”迎面撞见我和湘衣姐姐呆滞在原地,双方面面相觑。
“嘿哟,有贵客!”
其中有个立马讪笑着跑来,看着是比另一个老练一些,“刚才去外面解手,这一会儿功夫,你瞧瞧,居然下了这么大雨,”他鞠着身子,“怠慢了贵客,”接着转头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和湘衣姐姐,呼了口气,清了清嗓,“您二位……可是给哪家主子来采买?”
“恩,随便瞧瞧。”湘衣姐姐冷冷道。
“看看你这有些什么好东西。”我跟着说。
我鼻子可比旁人灵光,那人身上分明沾染了浓茶香和糖糕味,在雨里一泡便越发浓了,竟还有脸说去解手,嘴里真是没一句实话。
我捋了捋长胡须,斜眼看他,作趾高气扬状:“这是我们管事的。”
“诶诶,您好生瞧着,”他压低了身,手不停地招着远处,“这些都是前不久进的新花样。”
我这个门外汉自然看不懂这些料子的真假好坏,只跟在湘衣姐姐身后,瞧她紧皱着眉,用手捞起一块淡紫色的布,用指尖搓了搓,又凑近闻了闻,冷声道:“掌柜的,这是什么料子?”
“对啊,什么料子啊?”我皱着眉没好气地说。
面前这人一拍大腿,“这可不得了,是近些日子贵族人家最偏爱的蚕丝鸢锦缎,摸着就跟啥也没摸着一样,连着穿二十层都轻薄凉快,光下色泽鲜亮,跟彩霞一样。”
宁湘衣越听越不对劲,“这明明是混丝的花纱,颜色黯淡不透气,光下色泽寡淡,”湘衣姐姐揪着这布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掌柜的,你是真不懂还是睁眼说瞎话想糊弄谁呢?”
“糊弄我们是不是?”我叉腰道。
那人尴尬地咳了两声,向我们陪笑:“嗐,遇上行家了这不是,我老糊涂了,你瞧这这这,这定是记错了……客官还可以瞧瞧别的,咱开了好多年了,绝不可能砸自家招牌的……”
我跟在湘衣姐姐身侧,眼见着她的脸色越发难看,像是憋了一肚子无明火,“这些,丝的标着麻,麻的说成锦,摆的杂乱无章,”她不理睬那人,几步走到另外一铺五彩斑斓的布前,捻了捻,手指尖竟染了一层色,“这便是雀金?我瞧着不像吧,掉色这么严重,扔河里恐怕河都被染成彩的了!每匹居然定四十两,你们良心被狗吃了?以次充好,价比天高,您这是要抢银子?也不怕亏心事做多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湘衣姐姐噼里啪啦骂了一大串,在场所有人都震在原地。我也被她怒不可遏的声音和拧皱在一起的脸吓得莫名心悸。
真想象不到她从一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小姐变成如今行事泼辣执着的女子,到底经历了多少。
每次有希望的时候,期盼已久的美满结局却被一次次打碎,还要拾起残局艰难前行。
成长至今,声音里透着冰冷,字字如霹雳不断,无形中似有千斤重量压着人,杀出一道威慑人心的气劲,老练却又沉稳。
可眼里却有水光流转,莹莹如月,一滴都不肯落下。
她,也不过是个姑娘家啊。
“客官可否告知您是哪家高门大户的管事?”那人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欲哭为泪,“您……您看您喜欢什么,给您少一半价钱,成吗?”
“我……我是……”湘衣姐姐的怒气渐渐消退了才知刚才实在太过莽撞,竟一气之下将错挑了个遍,现如今编不下去,只能眨巴眼睛求助我。
我立刻心领神会:“我们可是景府的人。”
她插着腰点点头,遂即一脸惊诧地转头看我。
那人竟长吁了一口气,眼神由惊惧转换成不屑,嘀咕着什么。
“呸,我当是什么,原来就是个破开茶馆的……这么嚣张……”
可被我全听见了,这时轮到我情绪激动了,跑上前就要跟他对峙。
“你个破卖布的说什么呢!”
他眉眼一横,气冲冲道:“你们是故意来砸场子的吧!怎么,茶馆没生意,气没处发来我们铺子撒泼是吧,不买就滚蛋,不然我可喊人了!”
“你——”
湘衣姐姐拉住我的衣袖,冲我摇摇头。“我们走。”
刚没走一步,就听到里屋什么响动,“轰”一声,又“哗啦”一下炸开。我抖了几下,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气的。
湘衣姐姐先一步反应过来,快步冲去内阁,掀帘一看。
地上全是水,四周空空如也,中间摆着两只木箱,一只铜盆翻在地上,里面还有残留的水。
抬头见雨滴从屋顶一滴一滴渗进来,因今日雨大,雨水渗得很快,已差不多要连成线状,噼里啪啦落在堆着的木箱上。
“这是怎么回事?”她猛地回头,眼里俱是愤恨。
“不就屋顶漏了么……真是……谁让你们跑进来的?”那个面相七扭八歪的丑人狠狞起眉,朝我们吐了口唾沫,“要你们来兴师问罪?给爷爷滚蛋!”
“屋顶漏了不知道修补吗?离这儿二里都不到的街上有四家铺子都是修屋子的,这点小漏洞一两银子就能修好,”她红着眼更咽了一下,“你知不知道,若是这雨不停,水漫出去的后果是什么!”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那人气急败坏,居然上手来扯湘衣姐姐的胡子。
她带着恨意的泪终是滚烫地落了下来,滑到下巴处给胡子也浸湿了,被他这么一扯,“嗞啦”一下像拔草一样揪了下来。
小厮站在后头目瞪口呆,那人也吓得一哆嗦。湘衣姐姐显然还不知道状况,正抬眼看着屋顶,摸了摸下巴。
她一转头回来,眼睛居然流下两道黑水……给那位着实吓得不轻,扯着嗓子喊见着鬼了!
呸,那不过是我给她描眼的墨汁。
后面那小厮揉了揉眼,指着我们过了好久才艰难地发出声音。
“你,你不是……”
糟了,可别不是认出我俩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我把自己的胡子猛地扯下来往他脸上砸,顺手抄起铜盆扣在他头上,拉着湘衣姐姐就跑。
外头竟还在下着大雨,我们踩着了几个大水坑,鞋袜一下变得湿塌塌的,难受极了,脚踝处滋滋地痒。
毫不意外,我跟湘衣姐姐被淋成了落汤鸡。
可她居然还边跑边笑,笑声像铃串,徘徊在无人的街上。
这下轮到我见着鬼了。
回到府里,阿诺哥哥看着我们两个跟长发鬼一样跑进来,直接看呆了眼。
“你们赶紧回屋,我烧些热水一会儿就给你们送来!”
“知道啦!”
我大步在雨里跑着,全身的衣服都湿答答黏在身上,负担更重了,每一脚都在地上绽出一个大水花。
“多谢!”湘衣姐姐回头望了一眼,眉宇间尽是笑意。
我已经冷得牙齿咯咯作响了。
等跑回了屋子,推门竟一阵暖意。
奇怪,炭火居然烧着。我低头瞅了瞅,似乎是刚刚才开始烧。
来不及多想这些,我取了两块布来,和湘衣姐姐一块跪坐在炭火边擦头发哄衣服,暖融融的。
“湘衣姐姐,你刚才路上笑什么?”
她愣了一下,停了手上的动作,脸上绽出两个梨涡。
“我是庆幸遇到你们。”
我有些不知所措,又心疼起眼前这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子。
她定是受了太多苦难,如今连这些事都觉得庆幸……
我定睛细看她,深凹的眼眶,扑闪扑闪的双睫,似又有了灵气。
“湘衣姐姐,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以前听话本的时候,就听得话本中的人物惩奸除恶快意恩仇,我也想向他们一样,这不,有人主动送上门,正好拿他们练手呢。”
她哈哈大笑起来:“你就会说大话。”
“我说真的,绝无虚言。”
“行,那就……谢谢铃儿大侠了!”她起身向我抱拳,我赶紧扶起她连道受不起,我俩笑作一团。
“热汤在后院给你们准备好了,一会儿洗完来厅里。”阿诺哥哥的脚步声走近了,轻敲了敲门,语气虽然平和温柔,却隐隐……有种憋着笑的感觉……
定是又笑我白日做梦当大侠了。